格物所的深处,墨衡的工坊里,那台蒸汽机原型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轰鸣着。粗重的活塞连杆带动着飞轮匀速旋转,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嗡——哐——”声,将力量传递到连接的简易锻锤上。锻锤抬起,落下,砸在烧红的铁料上,溅起一簇簇耀眼的火星。
阿吉用铁钳翻动着锻打的铁条,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师傅,您看!这力道,这速度,比两个老师傅抡大锤还稳当!要是用在打造兵器甲胄上,得省下多少人力工夫!”
墨衡却没有看那上下翻飞的锻锤。他手里拿着一块粗麻布,正一点一点,极其仔细地擦拭着锅炉与气缸连接处那些复杂的阀门和管道接口。他的动作很慢,目光紧紧盯着那些地方,仿佛在寻找什么。
“省人力?”墨衡头也不抬,声音淹没在机器的轰鸣里,显得有些模糊,“这东西,不是用来省人力的。”
阿吉没听清,大声问:“师傅,您说什么?”
墨衡停下擦拭的动作,伸手指了指那根被锻打的铁条:“你看看那锤头落点,每次是不是都偏那么一丝?”
阿吉眯起眼仔细看去,看了半晌,才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啊师傅。”
“一丝也是偏。”墨衡放下麻布,走到传动齿轮组旁边,弯腰侧耳,仔细听着齿轮咬合的声响,“听见没?这里,有杂音。‘喀哒’,很轻,但每转一圈都有。”
阿吉也凑过去听,除了机器整体的轰鸣,他什么特别的声音也分辨不出。
“力道是够了,心跳也稳了。”墨衡直起身,拍了拍那粗壮的连杆,“可这‘手脚’还不利索,发抖,不稳。你现在锻打个铁条看不出,等真要它干精细活,带动水排抽水,或者牵引重物,这点偏差,这点杂音,就能让整个家伙什报废。”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块巨大的木板,上面用炭笔画满了复杂的图样,线条纵横交错,旁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他拿起炭笔,在其中一幅描绘传动结构的图样上,又添了几道辅助线,标注了几个新的尺寸。
“这里,主动轮和从动轮的齿比,还得再算一遍。”墨衡对着图纸喃喃自语,“还有这连杆的摆动幅度,可能还是太大了,得想法子再约束一下……”
阿吉看着师傅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那台在旁人眼中已经堪称“神迹”的机器,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在师傅眼里,这台机器还差得远。它必须更完美,更精确,更可靠。
墨衡计算了一会儿,放下炭笔,转身对阿吉道:“去,把三号库房里那根备用主轴抬过来,要那根用精铁百锻打制的。”
“师傅,那根主轴是留着备用的,而且分量不轻,抬过来……”
“让你去就去!”墨衡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现在这根,材质还是软了点,用久了肯定变形。换那根百锻的!还有,把李匠头叫来,他那手鏊磨的功夫最好,让他带着家伙什过来,把这些齿轮的咬合面,再给我鏊一遍,必须严丝合缝,一点虚位都不能有!”
阿吉不敢再多言,应了一声,小跑着出了工坊。
墨衡独自留在轰鸣的机器旁。他绕着这台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庞然大物慢慢踱步,时而伸手感受一下气缸的温度,时而俯身检查地基的螺栓是否松动。他的眼神专注而苛刻,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之处。
机器的轰鸣声充斥着他的耳朵,灼热的水汽扑面而来。但他仿佛置身于一个独立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里只有机械、力量、精度和那个遥远的、来自顾明月笔记中的构想。他不在乎这东西现在能干什么,他在乎的是它能不能达到那个构想中所描述的、稳定而强大的状态。
更换主轴和重新鏊磨齿轮是项大工程,意味着这台机器又要停转几天。但他不在乎。他追求的不是一时的成功演示,而是真正能够投入使用的、可靠的动力之源。外面的世界在打仗,在争斗,在变革,而在这个充满金属和火焰气味的工坊里,只有一个老匠人和他固执的坚持,对着钢铁与蒸汽,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漫长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