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栓将那几斗金贵的麦种和一小袋杂粮紧紧抱在怀里,几乎是踮着脚尖走回家的,生怕路上掉了一粒。他那布满老茧、皲裂如树皮的手,一遍遍摩挲着粗糙的麻袋,心里头像是煮开了的杂粮粥,翻滚着希望与恐惧。
“他爹,这……这真没事?”婆娘迎上来,声音带着颤,眼睛死死盯着那袋种子,仿佛那不是麦种,而是会咬人的物什。
“按了手印了,周大人亲口保证的,还能有假?”王老栓故作镇定地把种子放进屋里唯一的破木柜,上了锁,钥匙揣进贴身口袋里。可夜里,他翻来覆去,那借贷文书上鲜红的手印,总在眼前晃,像一团烧红的炭,烙得他心口发疼。“官定平价”?万一到时候官家把粮价压得极低,他得拿出多少粮食才够还?万一……万一明年收成不好呢?
接下来的几天,李家庄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领了“青苗贷”的人家,像是怀揣着 赃物一般,既小心翼翼,又难免在那些还在观望的邻居面前,生出一点点微妙的、有了着落的底气。而没有去领的人家,则在焦灼的观望中,渐渐被孤立,心里也越来越没底。
然而,麻烦很快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县衙派来负责登记和后续事宜的,除了两名年轻的户部吏员,主要还是本地原有的几名胥吏,其中就包括那个平日里在乡里名声就不太好的赵三。
这日,赵三带着两个跟班,大摇大摆地来到王老栓家。
“王老栓,种子领了,这文书上的条款,你可都看明白了?”赵三斜睨着眼,抖着手里的文书副本。
“赵……赵爷,小人……小人不识字,周大人念给俺们听了,说是来年按官价还粮就成……”王老栓陪着小心。
“哼,周大人念的是大体章程,这里头细着呢!”赵三用手指戳着文书上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看见没?这‘损耗’、‘保管’、‘脚钱’,可都是要折算进去的!还有,来年还粮,得是上好的干透新粮,秕谷、潮湿的可不行!差一星半点,就得按市价最高的利息补足!”
王老栓的脸色瞬间白了。他哪里懂得这些弯弯绕?周大人当众宣讲时,可没提这些!
“赵爷,这……这当初没说啊……”
“白纸黑字,你自己按的手印!想反悔?”赵三把眼一瞪,“告诉你,现在反悔也行,立刻把种子连本带利还回来!按市面钱庄的利钱算!”
王老栓腿一软,差点跪下去。种子已经拌了药,准备过几日就下地了,哪里还得出来?就算还得出来,那利滚利的印子钱,更是要人命!
“赵爷开恩,赵爷开恩!小人种,小人一定种出好粮来还……”他只能连连作揖。
赵三冷哼一声,语气稍缓:“念在你也是初犯,这次就算了。好好种地,到时候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不过,这田地清丈完了,以后交税纳粮,可都得按新册来。这里头的门道,嘿嘿……到时候少不得还要兄弟们帮衬,你心里得有点数。”
王老栓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明白了,这“青苗贷”不过是第一道套索,后面还有数不清的关卡,等着吸他们的血。官家的好意,落到这些胥吏手里,就变成了他们手中拿捏百姓、盘剥渔利的新工具。
类似的场景,在李家庄其他领了贷款的农户家中或多或少地上演着。有的被索要“辛苦费”,有的被暗示需要“表示表示”才能优先得到新农具的分配,有的则被威胁来年交粮时的种种苛刻条件。
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火,被这盆冰冷的污水浇得奄奄一息。百姓们发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更深的泥潭——不借贷,眼下就过不去;借了贷,未来却仿佛被套上了更沉重的枷锁,而且这枷锁的钥匙,还握在那些如狼似虎的胥吏手中。
王老栓蹲在自家田埂上,看着那几袋被他视若性命的麦种,第一次觉得,这沉甸甸的,不是希望,而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名为“官贷”的大山。他粗糙的手抓起一把冰冷的泥土,紧紧攥着,直到指节发白。这地,这种子,这看似仁慈的借贷,到底能不能给他一条活路?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迷茫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