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李琮在养心殿批阅完最后一份关于工部后续整顿的奏章,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他心头的些许疲惫。张桐虽死,但工部积弊非一日之寒,沈墨那边阻力不小,武安伯一党更是蛰伏暗处,伺机而动。
他起身踱步,鬼使神差地,脚步竟转向了坤宁宫的方向。新后入宫已有几日,除了大典和请安,他尚未与她有过更多交流。白日里她处理宫务时展现出的沉稳与明断,让他产生了一丝探究的兴趣。
坤宁宫内,谢知非并未歇息,她正在灯下翻阅内务府送来的历年用度记录,眉宇间带着专注。听闻皇帝驾到,她并未惊慌,从容起身相迎。
“陛下万福。”她敛衽一礼,姿态优雅。
“皇后不必多礼。”李琮虚扶一下,目光扫过她案上的账册,“这么晚了,还在看这些?”
谢知非浅浅一笑:“初来乍到,想尽快熟悉宫中庶务,以免出了纰漏,辜负陛下和太后信任。”她侧身让开,“陛下请坐。”
两人在窗下的软榻旁坐下,宫人奉上热茶便悄然退下。一时间,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
“白日里,皇后处置内务府份例一事,甚为妥当。”李琮端起茶杯,打破了沉默。
谢知非微微垂眸:“臣妾分内之事。只是依循旧例,秉公办理而已。倒是安嫔妹妹提醒的是,内务府差事繁杂,需得体谅。”
李琮哼了一声:“南宫燕?她倒是会做人情。若非皇后明察,那些奴才岂会轻易收敛?后宫看似小事,却关乎风气。风气不正,则人心不稳。”
谢知非抬眼看向李琮,见他眉宇间带着倦色,却依旧目光锐利,心知他定是前朝事务繁忙。她轻声道:“陛下日理万机,更需保重龙体。后宫之事,臣妾自当尽力打理,不敢劳陛下过多费心。”这话说得诚恳,并非虚言。
李琮看着她沉静的眸子,忽然问道:“皇后可知,朕为何同意立你为后?”
谢知非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略一沉吟,坦然道:“臣妾愚钝,想来是因谢家清誉,以及太后娘娘的举荐。”
“不止于此。”李琮摇头,“朕需要一位能真正安定后宫,而非搅动风雨的皇后。朕观你今日行事,知书达理,更通晓分寸,这很好。”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这朝堂之上,纷争已够多了。朕不希望回到后宫,还要面对无尽的算计。”
这话语里透出的些许疲惫和真实,让谢知非心中微微一动。她原以为帝王心深似海,难以触及,此刻却仿佛窥见了一角。她沉默片刻,方道:“《诗经》有云:‘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臣妾虽不才,亦知夫妻一体,荣辱与共。陛下在前朝为江山社稷操劳,臣妾在后宫自当为您守住一片清静之地。不敢说能为您分忧解劳,但求不添烦扰。”
她的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承诺的意味。没有刻意逢迎,只有基于身份和责任的真挚表态。
李琮望着她灯下如玉的侧脸,心中那根因朝政而紧绷的弦,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他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位明事理、懂进退的皇后在身后,或许并非坏事。他之前更多是从政治角度考量这桩婚姻,此刻,却隐约感受到了一丝超越政治联盟的、淡淡的慰藉。
“皇后读过《资治通鉴》,”李琮换了个话题,似乎想延续这难得的轻松氛围,“以为历代兴衰,关键何在?”
谢知非知他在考校,亦是从容应答:“臣妾浅见,无非‘民心’与‘吏治’四字。得民心者得天下,吏治清明则天下治。然知易行难,非有明君贤臣,持之以恒不可。”
两人就着历史兴衰、为政之道竟聊了起来。谢知非引经据典,见解独到,却从不咄咄逼人,往往是在李琮提出观点后,才委婉补充或提出不同角度的思考。李琮发现,与她交谈颇为省力,她不仅能理解他的思路,有时甚至能触发他新的想法。这不同于与顾明月讨论格物时的奇思妙想,也不同于与苏芷柔谈及医术时的悲悯情怀,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契合与共鸣。
不知不觉,夜已深。周全在殿外轻声提醒时辰。
李琮这才惊觉竟与皇后聊了这么久。他起身,看着同样起身相送的谢知非,语气温和了许多:“夜深了,皇后早些安置吧。后宫之事,有你把持,朕很放心。”
“臣妾恭送陛下。”谢知非屈膝行礼。
李琮走出坤宁宫,夜风拂面,带着凉意,但他心中却有一丝暖意。这次意外的夜谈,让他对这位新婚妻子有了新的认识。她不仅是符合政治需求的皇后,更是一个能与他进行精神对话的独特女子。那根名为“感情”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坤宁宫内,谢知非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久久伫立。今夜一席谈,她也感受到了皇帝隐藏在帝王威仪下的另一面——他的抱负、他的疲惫、以及偶尔流露的……一丝孤独。她轻轻抚过方才皇帝坐过的位置,唇角泛起一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弧度。这桩始于政治的婚姻,似乎正悄然孕育着超出预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