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将一册漕粮账本重重放在仓吏老何面前,纸张发出闷响。
“何吏员,永丰仓去年损耗超出定额三成。按新制,请你具文说明缘由,附上仓大使及巡检司勘验文书。”
老何眼皮都没抬,指尖敲着桌面:“陈书吏,永丰仓靠近河道,湿气重,耗损难免。往年都是这个数。”
“往年是往年。”陈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新制有定规,超出的部分,要么你拿出凭证,要么就从你的俸禄里扣,填补亏空。”
老何敲桌的手指停了。他掀起眼皮,浑浊的眼珠盯着陈望:“陈书吏,做事留一线。这衙门里的水深着呢,不是你抱着几本新规矩就能摸透的。”
“水深?”陈望拿起另一本册子,“那就从你这儿开始趟。除了永丰仓,去岁漕粮入仓时的‘折色’银两,账目也对不上。这笔钱,又进了哪条水?”
旁边几个原本装作忙碌的旧吏,竖起了耳朵。
老何脸色沉了下来:“陈书吏,说话要凭证据!折色银是惯例,上下打点,哪一样不要钱?难道让漕丁们白干活?”
“打点谁?用了多少?可有票据?”陈望一步不让,“拿不出票据,就是贪墨。”
“你!”老何猛地站起,椅子腿在青砖上刮出刺耳声响。
“我怎么?”陈望迎着他的目光,“何吏员,要么你现在把账目给我一笔笔说清楚,要么,我就请风闻司的人来,陪你慢慢说。”
“风闻司”三个字像盆冷水,浇熄了老何的气焰。他脸色变了几变,最终重重坐下,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账目,我回头再核核。”
“不是核核,”陈望将一本空白的说明文书推过去,“是现在,就在这里,写清楚。我等着。”
空气凝滞。只有毛笔蘸墨的轻微声响,和老何粗重的呼吸声。
这时,一名差役快步进来,对陈望低语几句。陈望脸色微变,对老何冷声道:“你先写。”说完转身快步离开。
他直奔周明轩的值房。门口已经站着两名按着腰刀的兵士。
“大人,”陈望进门,“王家集那边……”
周明轩正看着一份口供,头也没抬:“孙家那个管家招了,阴雷是孙家主使,从黑市弄来的。他们还打算在清丈后的田亩重新分配时,煽动更多佃户闹事,冲击县衙。”
陈望倒抽一口冷气:“他们敢……”
“狗急跳墙,有什么不敢?”周明轩放下口供,眼神锐利,“孙家不过是个马前卒。把他背后的人挖出来,才是正经。”
“大人的意思是?”
“孙家能在通惠立足,靠的是每年大把银子喂饱了上下胥吏,还有……”周明轩指尖在桌上点了点,“县衙里,必然有他们的保护伞。王瑾那边送来消息,影卫查到孙家与府衙某位经历官过往甚密。”
陈望立刻明白了:“所以动孙家,是为了敲山震虎?”
“是扫清障碍,也是立威。”周明轩站起身,“准备一下,随我去孙家。本官倒要看看,这头‘病虎’,还能不能震出几条蛇虫。”
片刻后,马蹄声踏破通惠县的宁静。周明轩带着陈望和一队兵士,径直包围了孙家大宅。朱红大门被强行撞开,家眷哭嚎声顿起。
孙家主被兵士从内室拖出,衣冠不整,脸色惨白。
周明轩没看他,目光扫过奢华庭院,对陈望道:“记下来,所有逾制之物,一律充公。涉案田产,即刻清丈,按律分发农户。”
“周明轩!你不过是个佥都御史,安敢如此!”孙家主嘶吼。
周明轩这才瞥他一眼,语气平淡:“本官奉旨整顿京畿,别说你一个乡绅,就是朝中三品大员,阻挠新政,本官也办得。”他挥手,“带走!”
兵士押着瘫软的孙家主离去。
陈望看着这一幕,手心微微出汗。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抓一个人,而是正式向盘踞在通惠,乃至整个京畿旧势力开战。刀刃,终于要向内,刮骨疗毒。
周明轩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怕了?”
陈望深吸一口气,摇头:“不怕。只是觉得……这才刚刚开始。”
“没错。”周明轩望向县衙方向,“抓一个孙家容易,难的是把他那张关系网连根拔起。回去后,盯紧户房,尤其是那个老何。孙家倒了,有些人,该坐不住了。”
当天下午,陈望回到户房。老何不在他的位置上,那本摊开的说明文书,只写了寥寥几个字,墨迹早已干透。
陈望走到老何的桌案前,手指拂过桌面,拈起一点残留的墨粉,放入怀中。他环顾四周,其他胥吏纷纷避开他的目光。
他知道,风暴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