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海被枷锁示众,押解离村的情景,如同在李家庄所有村民心头狠狠擂了一记重鼓。恐慌过后,是死寂般的茫然。地里的秋粮早已收完,光秃秃的田埂在秋风中显得格外萧索,正如村民们空落落的心。
就在这彷徨无措的时候,县衙的胥吏再次来到了李家庄。这一次,他们身后没有带着丈量的绳索和图纸,而是抬着几口大木箱,敲响了村口的铜锣。
“乡亲们都听真了!”领头的胥吏扯着嗓子喊道,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和气,“周大人体恤大家今年不易,更知春耕在即,许多人家中缺少种子、耕牛。奉陛下恩旨,朝廷特设‘青苗贷’!凡户籍在册、田亩清丈完毕之农户,今冬可向县衙借贷粮种、农具,乃至少量口粮钱!待来年夏收,按官定平价,以粮食或银钱归还即可!利息远低于市面钱庄!”
消息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起初只激起细微的涟漪,随即在人群中引发了压抑的骚动。
“借……借种子?官家肯借东西给我们?”头发花白的李老四拄着锄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他活了六十多年,只见过官家来收税、征役,何曾见过官家往外借东西?
“怕不是又一个套吧?”旁边有人低声嘀咕,“先借给你,等收了粮食,再来个狠的,连本带利把你刮干净!到时候哭都找不到坟头!”
“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好心?谁知道他们这‘官定平价’是个什么价?”
长期的贫困与官府的压榨,早已在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心中筑起了厚厚的高墙,怀疑与恐惧是他们的第一反应。
然而,现实的压力又是如此残酷。王老栓蹲在田埂上,看着自家那刚刚在清丈后确认回来的几亩薄田,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是要回来了,可家里那点存粮,熬过这个冬天都紧巴巴,哪里还有余粮做种子?不种地,明年全家就得饿死。去借刘德海那种印子钱?他想都不敢想,那是个无底洞,借一斗还三斗,能逼得人家破人亡。
官府的“青苗贷”,像黑暗中唯一透进来的一丝光,微弱,却让人无法完全忽视。
“他三叔,你说……这能信吗?”王老栓忍不住问旁边的李老四。
李老四吧嗒着早已熄灭的旱烟袋,布满皱纹的脸拧成一团:“说不准啊……听说王家村那边,官家真的在帮他们修水渠,那新犁头也使上了,看着不像假的……”
“可万一呢?万一他们还不上,官府会不会抓人去顶债?或者直接把地收走?”另一个年轻些的农户忧心忡忡。
整个李家庄,都陷入了一种焦灼的沉默。家家户户的油灯下,都在进行着类似的争论。借,还是不借?这看似简单的选择,却可能决定一家人来年的生死,甚至子孙后代的命运。他们赌上的,不仅仅是几斗种子,更是对那遥远皇权和近在咫尺的官府,那一点点残存的、摇摇欲坠的信任。
几天后,县衙在村口设了临时办理点。周明轩甚至亲自来了一趟,没有坐轿,只是穿着普通的官服,站在村民们面前,再次耐心解释“青苗贷”的细则,承诺绝无陷阱,并指着随行的几名吏员说,他们会在开春后指导大家使用新农具,学习堆肥技巧。
看着县令大人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面容,听着那些关于来年收成的具体描绘,一些人的心,开始动摇了。
王老栓在家里婆娘“死就死吧,总比眼睁睁饿死强”的哭骂声中,第一个颤抖着在借贷文书上按下了红手印。他领到了足够种他那几亩地的麦种,还有一小袋救命的杂粮。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走投无路的农户,怀揣着巨大的不安和一丝微弱的希望,排起了长队。他们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金贵的种子,如同捧着全家人的性命,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坚定。
希望,如同冬日里埋在冻土下的种子,带着巨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终于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艰难地探出了一丝嫩芽。而压在每一个农户心头的,是来年必须丰收、必须能还上贷款的那份沉甸甸的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