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芽指尖还残留着冰书震颤的余温,陶娘的话音裹着热雾撞进她耳里。
窑匠粗糙的指节抵着岩壁,陶土混着炭灰的气息随着她的动作散出来
“这地火喷得太急,像牛犊子撒欢儿,普通陶管一烧就裂。”
她蹲下身,用枯枝在雪地上画了个歪扭的管子形状
“冰书里不是说‘三折升火法’么?可残页上就剩‘左阳右阴,中虚以纳气’九个字——没图,谁知道怎么折?”
人群里响起零星的议论。
字痴抱着那卷他视若性命的破书,指甲把书脊抠出白印子
“我爹……我爹活着时总背《天工契》,说‘三折’是老匠人传的巧法子……”
他声音越来越低,喉结动了动
“可他走得早,我只记得半句‘曲径通幽’。”
“或许‘环喉’二字能添个注脚?”
文娘的声音像片薄冰,从人堆里浮出来。
苏芽抬眼,正看见她扶着腰间的铜钥匙串——那是她管着谷中典籍房的凭证,此刻钥匙相撞,叮铃铃的响。
文娘指尖绕着鬓角的银线,眼尾微挑
“前日整理旧书,见半张残页写着‘环喉’,许是说管子要像人喉管那样打弯?”
苏芽没接话。
她注意到文娘说话时,余光飞快扫过字痴怀里的书,又迅速垂下去盯着自己的脚尖——那是从前给产妇把脉时,见过的“欲盖弥彰”的小动作。
“文娘识字多,往后夜课便由你记录解图。”
她淡淡开口,看着文娘的嘴角僵了僵,又扯出个笑
“我等正需要你这样的明白人。”
三日后的深夜,小禾裹着件打满补丁的羊皮袄溜进苏芽的草屋。
她是谷里的灰监台主事,专门盯着各房动静,此刻睫毛上还沾着雪渣,压低声音
“文娘每夜烧草稿,我闻见纸灰味儿了。”
她从怀里掏出块油布,展开时抖落几片焦黑的碎屑
“更要紧的是,她床下塞着这——”
油布里躺着半页冰书残页,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硬撕下来的。
苏芽捏起那残页,对着月光。
残页上的字迹与谷中公展的冰书严丝合缝,缺口处还留着半枚指甲印——是文娘的,她记得文娘右手小指有块陈年茧子。
“由她烧。”
她把残页原样包好,推回小禾手边
“火能毁字,也能炼真。”
夜课的篝火比往日更旺。
苏芽搬来块冰砖当黑板,命人取来所有能写字的东西:炭条、兽骨笔、甚至春桃战刀上刮下的锈末。
“今日轮讲。”
她拍了拍冰砖
“每人写自己的解法,写不出就说,别藏着。”
春桃第一个站起来。
她的战靴在雪地上碾出个坑,用刀尖在冰砖上划拉
“我打野猪设陷阱,路要绕三绕,让猪跑累了再撞网。这‘三折’怕也是这理儿——地火冲得急,绕三弯就能缓。”她划的线歪歪扭扭,倒真像三张陷阱网连在一起。
燕迟靠在树桩上,指尖敲着腰间的玉牌——那是他从前当质子时的信物,如今磨得发亮。
“兵法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他指腹点着“中虚以纳气”六个字
“中虚不是空,是留余地。地火猛时关半管,弱时开全管,像排兵布阵留后队。”
字痴突然把书拍在石桌上,惊得火狸从他腿上窜起来。
“环喉!环喉!”
他手忙脚乱翻书,书页簌簌
,“古医书里‘候’通‘脉’,‘环候’是说像脉搏那样跳!”
他指着冰书上“环喉”二字,指甲几乎要戳破绢面
“地火不是死流,是跟地鸣一个节奏在跳!”
苏芽猛地站起来,撞得石桌“咚”一声。
她抓过火狸的爪子按在岩壁上——那畜牲白天总在岩缝前打转,原来不是贪暖,是在等地热的“脉搏”!
“陶娘!”
她扯着嗓子喊
“制陶管时留活阀!再找耳尖的娃,用铜铃挂在管口,听地火的动静开关!”
首试那日,谷口的冰崖腾起白雾。
陶娘守着新制的陶管,手心里全是汗。
铜铃“叮”地轻响,春桃猛拍阀杆;铃音转沉,燕迟又压下半寸。
热流顺着三折的陶管蜿蜒而下,不疾不徐钻进窑房。
陶娘摸了摸窑壁,突然笑出眼泪
“暖了!能烧暖砖了!”
欢呼声里,文娘像道黑影冲出来。
她头发散着,怀里还攥着半本烧了角的书,嗓子哑得像破风箱
“冰书说‘火过三夜,天降黑雪’!你们这是招灾!”
谷里瞬间静了。
苏芽盯着文娘发抖的指尖,慢慢从怀里摸出块温石——那是火狸最爱的暖石,总卧在它窝里。
她把温石覆在冰书上,蓝光“嗡”地亮起来,新的字迹顺着温石的热度爬出来
“火行三夜,人始知暖——非灾,是醒。”
“哪一页写的?”
苏芽重复文娘的话,声音像浸了冰
“你说的那页,是不是藏在你床下?”
她示意小禾,油布包“啪”地摔在文娘脚边。
残页拼回冰书的瞬间,字痴颤抖着读出声
“火起于下,光生于上,民知暖,则心不冻。”
文娘的脸白得像雪。
她后退两步,撞翻了装炭条的竹篓,炭灰扑了她半身。
苏芽没看她,转身对人群扬高声音
“明日起,立典籍台!冰书每字每画,都拓在石板上,挂在谷口!”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字痴发亮的眼睛、春桃握紧的拳头、陶娘抹泪的手
“往后,认字不用求谁。”
那缕幽蓝的光不知何时飘到文娘脚边。
焦黑的纸灰里,有银亮的字迹正慢慢浮起,像被火炼过的金。
有人凑近看,倒吸口冷气
“是……新字?”
苏芽没去看。
她望着远处的寒窖——那里堆着陶娘新烧的暖砖,正等着铺进产房、寒窖、育苗堂。
风卷着热雾扑过来,带着若有若无的暖意,裹着婴儿的啼哭飘进谷里。
她听见冰书在蓝光里轻轻叹息,像完成了什么,又像在期待什么。
今夜的月光特别亮,照见谷口新立的石板上,“典籍台”三个大字被凿得很深,深到能刻进每双来看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