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雪妇人的声音像根细针,刺破了清晨的霜雾。
铁娘子的披风搭在木桩上,被夜雨泡得透软,此刻在晨光里泛着暗褐的潮色。
几个凑近的妇人伸手去掀,突然倒抽一口冷气——披风夹层里密密麻麻缝着布条,每块布上都用线绣着极小的字,有的是“春桃娘断指换粮”,有的是“狗剩偷盐为给妹妹敷疮”,最底下压着块褪色的蓝布角,上面沾着已经发黑的血渍,绣着朵歪歪扭扭的野菊。
“是那本册子里的……”
纸娘捧着铁娘子昨晚交的炭笔册子,翻到画着小女娃的那页
“这蓝布角,和画里女娃脖子上的围巾颜色一样。”
人群里传来抽噎声。
铁娘子不知何时站在木桩后,头发还沾着草屑,盯着自己的披风像在看陌生人:
“我总说要记着恶怎么长出来,可原来……”
她喉结动了动,
“我连这些苦根上开的小花,都偷偷藏起来了。”
苏芽蹲在秽灶旁的动作顿了顿。
她正给咳血的老奴敷药,药汁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片暗黄。
肩伤未愈的地方被扯得生疼,她却像没知觉似的,把最后一撮止血草按进老奴的衣领:
“张婶,您且信我,这霉薯粥我亲自熬的,掺了半把干萝卜丝,甜着呢。”
老奴浑浊的眼睛映着她沾了药渍的袖口——那是前儿夜里给难产的秀娘接生时蹭的血,还没洗干净。
她突然抓住苏芽的手腕,枯树皮似的指甲掐进她肉里:
“我信。”
声音轻得像片雪,
“当年我男人被冻僵在城门口,是你跪下来给他裹草席;后来我闺女难产,是你跪下来给她揉肚子……你肯跪,我就信。”
苏芽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老茧传过去:
“您歇着,我这就去盛粥。”
纸娘抱着木碗过来时,正见她蹲在灶前添柴。
火苗舔着锅底,把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霉薯在沸水里翻涌,飘出股酸馊味,纸娘皱了皱鼻子:
“首领,您如今是北行谷说一不二的人,何苦……”
“她们信的不是我这个人。”苏芽舀起一勺粥,吹了吹,
“是我肯跪下来的样子。”
她仰头喝下半勺,喉结滚动时,纸娘看见她锁骨处的旧疤被热气蒸得发红——那是去年冬天为救坠崖的矿工,被山石划的。
“若这粥有毒,我第一个死。”她把剩下的半勺递到老奴嘴边,“她们才敢喝。”
围观的逃奴们静得能听见雪化的声音。
突然有个裹着破棉袄的妇人挤进来,摘下袖子上补丁——那是块灰扑扑的粗布,缝着七歪八扭的针脚——塞进灶膛:
“我这补丁烧得旺,给稳婆添把火。”
“我也有!”“我有块兔皮,不暖,烧了吧!”
破布、旧鞋、磨秃的草绳雨点似的落进灶膛。
火苗“轰”地窜高,把苏芽的耳尖映得通红。
她望着跳动的火光,想起刚进谷时,这些人看她的眼神像看鬼——稳婆沾血,不祥。
可现在,他们把最珍贵的补丁都塞进了她的灶里。
“苏芽!”
燕迟的声音裹着冷风劈过来。
他跑得急,发带散了半缕,玄色外袍沾着草屑,手里还攥着半卷竹简。
苏芽抬头,正撞进他发红的眼尾里——他定是连夜查了火油账册,又去矿场转了一圈。
“你既立了‘三方评议’,让铁娘子管监察,纸娘管抄判,”
他蹲下来,指尖几乎要戳到她肩伤处,
“何须亲自守这秽灶?昨夜医棚还有三个发烧的,你又没合眼!”
苏芽把粥勺往他手里一塞:
“制度是骨架,人心是血肉。”
她用炭条在墙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图,
“你看这《劳权置换图》,知识换粮,工时兑配额,写得再明白,他们也得先看见有人比他们更不怕低头。”
她指着图上“救一人如救己”的字,“铁娘子能改,是因为她看见我跪在这里喝霉薯粥。”
话音未落,石妹的小短腿“哒哒”跑过来。
她抱着半块硫铁矿,鼻尖冻得通红,矿渣在她怀里叮当作响:
“稳婆!你看!”
她扒开矿缝,露出一线银亮的纹路,
“这石头能点火!我在矿洞试了,拿火折子一擦就冒火星!”
苏芽接过矿块。
银线摸起来凉丝丝的,触感像极了接生时用的银针——当年她娘教她用针探胎位,总说“要像摸脉一样,顺着骨头缝找软处”。
她眼睛突然亮起来:
“小满!去拿研磨石!”
石粉混着干草绒撒在火盆里时,燕迟正俯身看她的手。
她的指尖沾着黑灰,却稳得像块镇纸。
“嗤——”火星炸开的瞬间,他瞳孔猛地一缩。
那点光不是跳跃的,是顺着矿粉的纹路“呲溜”窜出去的,像条小蛇。
“若能制引信……”
“就能炸开冻土,抢种春末田。”
消息像长了翅膀。
正午时分,南岭长老的使者就冲进了谷门。
那老头白胡子上结着冰碴,手里举着半块火油膏
“火油本就不够熬到春末,你们还要拿这凶物试?炸塌了山怎么办?压死了人怎么办?”
更棘手的是老户们的私语。
几个跟着苏芽撑过第一个凛冬的汉子蹲在墙根,吐着白雾:“当初挖地穴、囤树皮,是咱们拼了命护着谷。现在倒好,她眼里只有新来的逃奴,连火油都要分给那些吃白饭的?”
苏芽没急着辩。
她让人搬来二十张木案,摆到讲古台前
“所有参与过‘万人抄法’的老户,抄一遍《共政录·资源篇》,抄完领火油配额。”
纸娘在旁磨墨,看她亲自监场。
有人抄到“共享非均享,量力而担责”时,笔尖顿住,抬头讨好地笑
“稳婆,这句是不是该改成‘共苦可,同甘难’?”
苏芽没说话,突然“刺啦”一声撕了那张纸。
她抽过新纸,蘸饱墨,一笔一画写
“救一人,如救己;弃一人,如断脉。”
墨迹在纸上晕开,像朵正在生长的花。
纸娘望着那行字,突然想起昨夜铁娘子钉鞭时,雨水打在她脸上的样子——原来有些话,写在纸上不如刻进骨头里。
三日后,引信试爆。
北坡的冻土被炸开三丈宽的裂缝,黑黢黢的土翻上来,像大地张开的嘴。
石妹举着矿灯冲在最前,小辫子上沾着泥点:“稳婆!这里能下秧苗!”
可半夜的警钟撕碎了所有喜悦。
“西坡水渠崩了!泥流冲新田了!”
苏芽抄起蓑衣往外跑时,雨已经下得密了。
泥流裹着碎石砸下来,新播的秧苗在泥里沉浮。
铁娘子跪在塌方处,双手扒着泥,指甲缝里全是血:
“活该!活该!”
她嘶吼着,声音像被刀割过,
“二十年前我就在这儿,把不肯听话的女人推进沟里……现在它要塌了?塌了好!塌了我给她们抵命!”
苏芽蹲下来,握住她沾血的手。
血视在雨幕里漫开——不是怨念,是段被冻了二十年的记忆:小女孩缩在草堆里,看着母亲被人按在泥里,指甲抓挠地面的声音像猫抓心。
“娘不是坏人,”母亲吐着血沫子,“娘是想让你活……”
“你看,”
苏芽把铁娘子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你娘的心跳,还在你身体里。”
铁娘子突然崩溃地哭起来。
雨水混着眼泪,把她脸上的泥冲成两道沟。
天明时,水渠修好了,秧苗幸存。
苏芽没提铁娘子的失态,反而让纸娘把那段记忆誊成《自省录》首卷,封进《伤痛档案》:
“恶有根,故需拔;人有痛,故可变。”
当夜,温炉房的炭盆烧得正旺。
苏芽取出灰舌送的炭块,在背面写:
“我不是来救你的,我是来告诉你——你可以不想狠。”
释命钟突然自鸣。一声,悠长。
窗外,矿政学堂的墙上,石妹用矿粉画的“安全采掘路线图”被月光照着,线条清晰得像活了。
燕迟站在廊下,望着图上的红点——那是她标的“休息洞”“避石区”。
他摸了摸怀里的火油账册,指尖触到最底下的批注:春末连旱,火油仅余半月存量。
“明日议事,”
他对着夜色轻声说,
“得提缩减夜间巡防了。”
钟声还在响。
苏芽把炭块收进木匣,听见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那是秀娘的孩子,今早刚喂过粥。
她笑了笑,吹灭油灯。
黑暗里,炭块背面的字闪着微光
“你可以不想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