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角长鸣的铜音穿透雪幕时,苏芽正蹲在医坊门槛上磨那把稳婆刀。
刀身映着她半张脸,眼尾细纹里凝着霜,刀锋过石的刺啦声与远处渐密的脚步声重叠——联市七寨的丁壮扛着熔了祭器的铜钉,裹着兽皮短褐,正往市心广场涌。
春桃踹开院门,皮甲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
“头,铁舌说来了八百人,比咱们约定的多了三倍。”
她粗粝的指节叩了叩腰间挂的铜哨
“要我去清场?”
苏芽没抬头,刀尖挑起块冻硬的血痂。
那是前日救白衣人时蹭上的,“不用。”她用布擦净刀面
“他们敢来,说明《告北谷书》读到心里去了。”
刀入鞘时发出嗡鸣,她站起身,棉靴碾碎脚边的冰棱
“但咱们只带影行精锐十人,战妇五名。”
春桃瞪眼
“八百人挤在陵谷口喝风?”
“八百人是盾。”
苏芽往掌心哈气,白雾里浮起市律碑的拓片
“他们守着谷口,幽旌会的人就不敢把火引到寨子里。”
她将拓片塞进老秤头布满老茧的手里,那老头正蹲在墙根剥蒜,蒜皮混着雪沫落在他磨得发亮的秤杆上
“若我三日不归,钟照常响,火照常燃。”
老秤头捏着拓片,蒜味混着墨香
“市律写着‘劳有所得’,咱北谷的钟,原就该为活人响。”
他把蒜揣进怀里,秤杆往地上一拄
“您且去,我这把老骨头,给您看三天火种。”
燕迟从里屋出来,药箱的皮绳勒得肩线紧绷。
他昨日熬了整夜写《告北谷书》,眼下青得像涂了墨
“真要进北陵?”
声音压得低,像怕惊碎了雪。
苏芽望向远处山脊。
那道黑缝比前日更宽了,昨日小烛说梦话时攥着她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阿姐,缝里有好多人走,像赶早集似的。”
她摸了摸腰间的稳婆刀,刀鞘上的红绳是小禾编的,还带着姑娘家的巧劲
“幽旌会要唤醒龙脉,那我就去看看——”
她顿了顿,黑缝里突然卷起一阵雪雾,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拨弄
“龙到底死没死。”
入陵谷前夜的雪粒扎得人脸疼。
地哑的铁钎叩击岩壁时,苏芽正靠着棵枯松啃冷馍。
三短两长的脆响惊飞了几只雪雀,她抹掉嘴边的馍渣,冲影行的阿七点头——那小子正趴在石后,拇指在唇上一按,回了个暗号。
地哑从雪岗后钻出来时,活像块会动的冰砣。
他裹着褪色的守陵官服,脸上的刀疤从左眉扯到下颌,见了苏芽,用铁钎在地上画了个圈,又戳了戳自己眼睛。
“祭台塌陷处?”
苏芽蹲下身,指尖蹭过他画的痕迹
“带路。”
螺旋阶梯的霉味是最先涌上来的。
地哑撬开石板时,底下涌出的风像浸过千年寒潭,春桃的战刀刚出鞘就结了层霜。
铜耳突然扑通跪地,耳朵紧紧贴住青石板,喉间发出呜咽:
“地在喘……”
他指甲抠进石缝,指节白得透明
“下面有人剜它的心!”
小禾摸出随身的青瓷瓶,倒出一滴清水。
水珠子落在台阶裂缝里,眨眼间泛起血丝,像条红蚯蚓往深处钻。
“活毒。”
她拧上瓶盖
“顺着血线走,沾到伤口就烂骨头。”
苏芽解下腰间的艾束,火折子“噌”地窜起蓝焰。
艾烟裹着苦香漫开时,她把刀递给燕迟
“拿着。”见他发怔,又补了句,“我砍人,你上药,省得血溅到药箱。”
春桃把冻浆罐往怀里拢了拢
“头,我断后。”
她的战靴碾过石板,冰碴子咔吧作响
“谁要从后面摸上来,先过我这盾。”
地宫的寒气是往骨头缝里钻的。
苏芽走在最前,稳婆刀挑开垂落的蛛网——那网丝粗得像麻绳,沾着不知多少年的血痂。
转过第三道石拱时,白骨突然漫了上来。
“头!”
小禾的手按在她肩后,声音发颤
“脚底下……”
苏芽低头。
月光从头顶裂隙漏下来,照见满地白骨皆头北足南,每具脊柱都穿着铜钉,钉尾的符文被腐锈裹得模糊,像爬满了黑虫。
她蹲下身,指尖轻触一具肋骨——那骨头凉得惊人,却在她触到的瞬间,炸开一片残影。
黑雪。
高坛。
帝王的冕旒被风卷得乱晃,他手里的青铜权杖指着天空。
巫者的刀划过童男女的咽喉,血线喷向九根铜柱,地底突然发出轰鸣,灰雾从柱底喷涌而出,沾到的人瞬间冻成冰雕,皮肤裂开蛛网似的细纹。
帝王的脸在灰雾里扭曲,权杖“咔”地断成两截,插进自己胸口……
苏芽猛抽回手,冷汗浸透了中衣。
她扶着墙站稳,喉咙发紧
“不是止雪,是弑天……他们想烧穿地壳,引地火融雪,结果反被地脉的寒气吞了。”
小禾的手还搭在她肩上,突然轻声道
“你眼里……有血光。”
苏芽摸向脸,指尖触到滚烫的湿意。
她这才发现自己在流泪,可泪是红的,像掺了血。
主祭殿的腐臭味比前面更浓。
苏芽贴着石壁挪到门口时,听见会稽孤鸿的声音像破了的铜锣
“青梧的眼,属木;铁牛的眼,属土……”
她眯起眼,看见玉座前的青铜鼎里浮着十二颗眼珠,血沫子咕嘟咕嘟往外冒。
阵心的巨龙图腾是用活人血画的,七根长幡插在龙身节点,每根幡下都绑着个活人——有老妇,有孩童,手腕被割开,血顺着石渠往地缝流。
铜耳突然扑到她脚边,指甲抠进她靴筒
“再一滴!再一滴山就塌了!”
苏芽的稳婆刀在掌心转了个花。
她冲小禾使眼色,那姑娘立刻摸出石灰袋,绕到阵东;又对春桃点头,战妇队长的冻浆罐已经攥在手里,指腹抵着木塞。
“断血。”
她轻声说。
石灰粉扬开的瞬间,阵眼的烛火全灭了。
春桃的冻浆罐精准砸在左首幡柱下,黏液溅开的刹那,地面结出冰壳,幽旌会众的靴子被冻在冰里,挣得面红耳赤。
苏芽猫腰冲上高台,刀光闪过——绞着主幡的牛筋绳断成两截。
“妇人!”
会稽孤鸿转身时,道袍被血溅得通红
“你可知毁此阵,便是断天下生机?!”
他抓起鼎边的骨刀扑过来,发冠散了,白发披在肩上像团乱麻。
苏芽没答话。
她的刀挑着最后一根血线,那是连接活祭老妇和地缝的细绳。
剪刃绞紧的刹那,地底下传来闷雷似的轰鸣。
玉座“咔”地裂开,露出底下半具焦尸——帝王的冕旒还在,胸口的断权杖却锈成了黑渣。
她抬起脚,踩碎了玉座的残片。
寒声道
“你们拜的不是龙,是疯王的棺材板。”
风雪突然灌进殿门,卷得烛火东倒西歪。
苏芽抹了把脸,指腹上的血光还在闪。
她听见无数细弱的声音在耳边响,像风吹过骨笛
“醒了……醒了……”
“头!”
铜耳的尖叫刺破轰鸣,他扑过来拽她胳膊
“地宫在抖!龙脉虽——”
地底下的震颤突然加剧,头顶的石屑扑簌簌往下掉。
苏芽反手抓住燕迟的药箱,大喊:“撤!”话音未落,身后传来“轰”的一声,主祭殿的后墙塌了半边,风雪裹着白骨涌进来,像要把所有人都埋进这千年的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