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娘的指甲掐进靛蓝布里,指节泛白。
前日地毒初起时,布旗要过两刻才褪成灰,可方才耳郎在地底听到闷响时,她手里这面布还鲜得能掐出水。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她后颈,她望着钟楼顶哑叔敲钟模的身影——老人佝偻的背在雪幕里像块冻硬的黑炭,铁锤砸下的脆响裹着风钻进耳朵,比往日多了几分钝滞。
\"青娘姐?\"
小禾抱着《五感异变录》从廊下过来,发顶的绒帽沾着薄雪,
\"苏首领说诊房缺新晒的艾草,让我...\"
\"地毒在变。\"
青娘突然开口,布旗被她揉成一团
\"它走得比从前快了。\"
小禾的手指在绢册上顿住。
她前日巡夜时见过哑叔烧陶管的模样,此刻望着青娘发红的眼尾,喉结动了动
\"我去喊苏首领。\"
诊室里的炭盆烧得正旺,苏芽低头整理药柜,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
\"小禾?艾草在东墙第三层——\"
\"不是小禾。\"
青娘的声音带着寒气,靛蓝布团\"啪\"地拍在案上
\"旗色滞后了。\"
苏芽的手停在半空。
她拾起布团展开,指腹蹭过褪色的经纬——前日还需两刻的反应,如今竟缩短到半刻?
窗外传来守钟人敲更的木梆声,她突然想起三日前替瞎眼的王阿婆接生时,老人摸她手腕脉息的触感
\"苏娘子的手温得像块玉,比我家那瘫子儿子强多了。\"
\"去把北谷的盲人们都请来。\"
她转身翻出银针盒
\"青娘,你找块新鞣的鹿皮;小禾,带两个战妇抬张绷架到钟楼。\"
暮色漫进钟楼时,三个盲人已围在绷架前。
王阿婆摸索着鹿皮面,皱起没牙的嘴
\"这皮绷得紧,像我孙媳纳的鞋底。\"
苏芽取过温针,在王阿婆指尖轻轻一刺——老人的手指猛地蜷缩,却不是疼,反顺着针尖颤动的方向追过去
\"针在抖!像春汛时河底的鱼摆尾!\"
\"你们看不见光,\"
苏芽按住绷架,目光扫过三个盲人浑浊的眼
\"可你们的手能摸风。地毒顺着风走,风动时皮面会震,就像脉跳。\"
她抓起王阿婆的手按在鹿皮上
\"现在告诉我,风从哪边来?\"
王阿婆的指尖在皮面上游走,突然转向东南
\"这儿!有细刺刺的凉,像针尖扎手背!\"
苏芽眼睛亮了。
她扯过身边战妇的披风抖了抖,鹿皮面立刻泛起细密的波纹。
另一个盲人老周摸索着波纹方向,竟准确指向战妇抖披风的右手
\"风是从这儿来的!\"
\"就叫它风感皮绷。\"
苏芽拍了拍绷架
\"今晚开始,你们轮班守着,皮面震得急了,立刻喊'风哨'。\"
首夜的北风卷着雪粒撞进钟楼时,王阿婆的手指突然抠进鹿皮。
她弓着背,像只警觉的老猫
\"北风咬皮!咬得狠!\"
苏芽提着防风灯冲进来时,皮面上的波纹正像沸水般翻涌。
她摸向北面陶管,指尖触到的不是惯常的凉意,而是烫手的灼——陶管堵了!
\"春桃!\"
她扯着嗓子喊
\"带战妇通北面陶管!哑叔,开备用泄流阀!\"
当锈红的毒气从疏通的陶管\"嘶\"地喷出时,王阿婆还攥着鹿皮发抖。
苏芽解下自己的狐皮围脖给她披上,笑着举起铜哨
\"从今天起,你是风哨长。地毒要害人,先过你们的手。\"
这夜的寒窖结了层薄冰。
哑叔跪在苏芽面前,膝盖下的碎陶片扎进肉里,他却像没知觉似的,怀里抱着块泛着幽蓝的陨铁
\"这铁...是前朝摄魂铁。北荒坠星里挖的,引地脉,震魂魄。我阿爹铸第一口钟时,被当成妖匠砍了头。\"
他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我守着这秘密四十年,怕重蹈覆辙...可今日看你用盲人辨风,我才明白,秘密捂在肚子里,比毒还害人。\"
苏芽蹲下来,把《五感异变录》摊在他膝头。
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青娘的布色、耳郎的地音、守钟人的体感
\"你怕的不是泄密,是怕这铁害了人。可不用它引毒,地脉里的毒气没处去,全谷人都得瞎。\"
她指尖点过记录的最后一页
\"你教陶娘铸钟,我教她分毒——陨铁只留薄片嵌钟喉,外面绕八道陶管,像人身上的血脉,毒来了分头走。\"
试铸那日,哑叔的手第一次没抖。
他举着铁锤砸向新钟模,老泪混着铁水溅在模子上
\"阿爹,我今日破誓,不是叛祖,是赎罪。\"
钟成之刻,耳郎突然趴在地上。
他的耳朵贴着冻土,眼睛亮得像星子
\"地底下的呜咽...变轻了!像有人压着胸口的石头,终于能喘气了!\"
苏芽站在钟楼下,看小禾把\"地听队\"的木牌递给耳郎,青娘的预警幡在风里翻卷五色,王阿婆带着风哨班摸着皮绷唱号子。
她正笑着,忽闻身后传来拐杖点地的\"笃笃\"声。
老地脉裹着褪色的青布衫,胡子上沾着雪
\"山吐毒,人引流,这才叫——医地。\"
他的目光扫过新钟,又落在苏芽腰间的药囊上
\"你治人,也治地,是把好手。\"
那缕幽蓝光点不知何时绕到预警幡前,轻轻碰了碰最边上的赤旗,像在确认什么。
老地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扶着钟楼的柱子,指节泛白,却笑着摆手
\"老了,经不得寒。\"
他望着北岭方向的雪雾,声音忽然放轻
\"苏娘子,明儿若得空...陪我去北岭的洞穴看看?\"
雪还在下。
苏芽望着老地脉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雪幕里,忽然想起他方才咳嗽时,掌心里攥着的碎土——黑得发亮,像被毒浸透了的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