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晨的雪停得突然,风卷着最后几粒雪籽撞在谷门上,发出细碎的响。
小禾的皮靴碾过薄冰,碎冰碴子扎进靴底,她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发辫上的银铃撞得叮当响,直冲进议事棚。
苏芽正低头拨弄火盆里的炭块,火星子噼啪溅在她沾着药渍的袖口上。
听见动静抬头时,正见小禾蹲在她脚边,冻得通红的手慢慢展开——半块女巾裹着寒气落进她掌心,布角的血渍已经结痂,像块暗褐的补丁,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跪拜”“带粮”,最下边挤着一行小字:
“请容我等,入谷为奴。”
“北寨的?”
苏芽指尖蹭过那行字,炭灰簌簌落在她手背上。
小禾重重点头,又比划着:阎九娘的亲兵今早拆了刑台,几个老鸨在灶房里哭,说再不去谷里,寨里的粮缸要见底了。
她比划到最后,急得直拽苏芽的裤脚,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狼崽子。
“收奴?”
燕迟不知何时站在棚门口,身上还沾着晨露打湿的草屑
“她当我们是前朝的土财主?”
他接过女巾看了眼,突然笑出声
“倒也算聪明——知道用‘奴’字激我们的忌讳。”
苏芽把女巾往火盆上一凑,炭字遇热蜷起边儿
“我们要的是活人,不是奴才。”
她转头喊文娘
“取新《工酬录》来。”
文娘捧着木匣从里间出来时,匣盖还带着桐油的清苦味。
苏芽翻开新册首页,用炭笔在“活谷元年”下重重画了道线
“去告诉北寨的人,入谷要交兵器,要登名册,但——”
她顿了顿,笔尖戳在“工酬”二字上
“凭手吃饭,凭力换粮,没有主仆。”
春桃的妇人队是踩着晨雾出谷的。
二十个妇人裹着厚袄,每人怀里都抱着陶碗,白汽从碗里冒出来,在她们脸前凝成小冰晶。
苏芽立在谷口的老槐树下,望着那队人往北边去,像一串移动的红灯笼。
直到日头爬上谷顶,远处才传来车轱辘碾雪的吱呀声。
阎九娘走在最前头,皮裘领子翻得乱七八糟,发间的银簪歪到耳后,看见苏芽时踉跄了一步,又硬撑着挺直腰杆。
她身后跟着百来号人,有抱着粮袋的汉子,有背着孩童的妇人,还有几个颤巍巍的老人,手里攥着破布包,像是揣着命根子。
苏芽迎上去,递出一碗热姜汤。
姜辣气撞进阎九娘鼻腔,她眼眶突然红了,接过碗时手直抖,汤泼在皮裘上,洇出块深色的印子。
“九娘。”
苏芽声音像浸了温水的刀
“你不是来当奴的。”
她指了指谷口立着的木牌,上面“北行人谷”四个大字被雪擦得发亮
“是来当人的。”
安民第三日的晌午,矿洞外的吵嚷声像炸开的蜂窝。
苏芽拎着药箱跑过去时,正见黑皮攥着北寨汉子的衣领,老矿工们举着矿镐围在边上,呼出的白气里飘着脏话
“装什么软蛋?老子当年饿三天还能扛两百斤!”
那汉子被拽得脚尖点地,脸涨得紫红,却咬着牙不吭声。
苏芽扯住黑皮的胳膊
“松手。”
她蹲下来,抓住汉子的脚腕,粗布袜子一扒,露出的脚底板让周围人都倒抽了口凉气——紫黑的冻疮烂成一片,有的趾头已经发黑,结着血痂和雪渣。
“他不是懒。”
苏芽蘸了药膏往伤口上抹,汉子疼得浑身发抖,却咬着牙没哼一声
“是饿得太久,血供不上,冻坏了筋骨。”
她抬头扫过众人
“你们谁没挨过饿?谁没在雪地里啃过树皮?”
人群静了。
小石头不知何时挤到前边,手里攥着截炭笔,踮脚在洞壁上画起来——歪歪扭扭的小人儿扒着树皮,瘦得肋骨根根分明,怀里还抱着个更小的娃,冻得缩成一团。
黑皮的矿镐“当啷”掉在地上。
他蹲下来,粗粝的手碰了碰那汉子的脚,又赶紧缩回去,像碰着了火
“我、我家那口子有双旧棉靴……”
活谷元年的冬至来得早,第一炉精铁出炉时,谷里的雪还没化尽。
苏芽站在锻炉前,火星子溅在她脸上,映得她眼睛发亮。
匠头用铁钳夹出烧红的铁块,滋啦一声淬进冷水,白雾腾起来,模糊了众人的脸。
“犁、钟、牌。”
苏芽数着
“犁给春桃队,钟挂谷口,牌……”
摸着铁块上未干的水
“刻‘工酬可记,性命可托’,背面刻‘北行人,不分来处’。”
文娘把铁牌收进地窖时,铜锁扣上的声音像声轻雷。
当夜,燕迟在账本末页写
“冬至,无灾,无疫,无叛。谷中灯火,连成一片。”
他搁下笔,窗外的雪光映进来,正见小石头坐在屋檐下,腿上摊着块破木板,用炭笔教北寨的孩童写“安”字。
歪歪扭扭的“安”字里,混着几个还没擦干净的“奴”字。
谷外的冰原上,那缕蓝光又浮起来了。
比上次更亮,像谁在雪下埋了盏灯,随着小石头的笔尖忽明忽暗。
小禾蹲在谷墙上,望着那光出了神,突然伸手摸向怀里——半块女巾还在,绣纹在月光下忽隐忽现,这次她看清了,那不是梅花,是朵火焰,花瓣里还藏着个极小的“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