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湾沿岸的樱花,在四月暖风的吹拂下,愈发蒸腾烂漫,如烟似霞,绵延数里。粉白的花瓣簌簌飘落,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也点缀着那些泊于湾内、如同黑色巨兽般蛰伏的黑石城战舰冷硬的甲板。凛冬的肃杀似乎被这绚烂的春意冲淡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脆弱的平静。然而,唯有身处权力漩涡最中心的人方能深切感知,这繁花似锦、海晏河清的表象之下,潜藏着何等汹涌湍急、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四方归顺大典上那场迅雷不及掩耳的血腥清算,其立威效果堪称立竿见影。悬挂在广场示众杆上那些面目狰狞、血迹已干涸发黑的人头,比任何言辞恳切的安民告示都更具冲击力与说服力。江户城内外,一时间万马齐喑,噤若寒蝉。昔日尚存侥幸、暗中串联、试图在新旧交替的夹缝中谋求利益的幕府残余势力、失意武士,顷刻间作鸟兽散,要么彻底蛰伏,夹起尾巴做人,要么惶惶不可终日,千方百计寻找门路向新主子输诚效忠。街面之上,巡逻的黑石城“砺锋”军士兵军容愈发严整,腰杆挺得笔直,目光锐利如鹰隼;而往日里趾高气扬、横着走路的带刀浪人武士之流,如今见了那身藏青色军服,无不下意识地侧身避让,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然而,凌风心中那面明镜,始终清晰地映照着现实的复杂与残酷。他深知,刀锋的寒光可以轻易地制造恐惧,迫使人们暂时低头,却难以真正征服人心,更无法轻易斩断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纽带与深入骨髓的文化隔阂、历史积怨。大典的雷霆手段,只是强行树立了不容置疑的权威,而真正考验智慧与耐心的“治理”之路,此刻才算是真正铺开在脚下。
这日午后,春阳明媚,暖风熏人。凌风并未待在略显气闷的行辕书房内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书,而是换上了一身看似寻常富商所穿的绸缎便服,只带了同样换了便装的陈大疤以及十余名精干亲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戒备森严的驻地,信步来到了江户城下町最繁华、也是三教九流汇聚的“日本桥”一带。他需要脱下统帅的外衣,用一双不被身份束缚的眼睛,去真切地观察、聆听这座刚刚易主的巨城最真实的脉搏。
日本桥附近,不愧是江户乃至关东的商业心脏地带,尽管刚刚经历战火洗礼与政权更迭的震荡,依旧显现出顽强的生命力。临街的町屋商铺大多已经开门营业,卖鲜鱼的吆喝声、米店伙计量米的沙沙声、酒肆招揽客人的喧闹声、漆器绸缎庄内讨价还价的细语声……交织成一曲充满市井烟火气的交响乐。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许多不易察觉的变化。往日里随处可见、挎着长短二刀、神态倨傲的武士身影几乎绝迹,偶有几个穿着旧式裃(礼服)、步履匆匆者,也多是低眉顺眼,生怕引人注目。取而代之的,是不少穿着新式皂隶号衣、负责维持市面秩序的黑石城委任的“町役人”(基层管理人员),他们的嗓门明显大了许多,带着一种新朝赋予的底气。码头上,扛包的苦力喊着粗犷的号子,汗流浃背,但从泊岸的货船上卸下的货物中,明显增多了印着“福船号”、“广源记”等大明商号标记的箱笼木桶,预示着新的商贸流向正在形成。
凌风与陈大疤随意找了个临街的关东煮小摊坐下,要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底,几串鱼丸、萝卜、豆腐。陈大疤吸溜着滚烫的汤汁,独眼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熙攘的人群,压低粗嗓门对凌风道:“城主,瞅着这街面,倒是比咱刚打进江户城那会儿太平多了,买卖也开张了,人也多了。这帮倭人,看来是真被咱打服了,吓破胆了!”
凌风用竹签轻轻拨弄着碗里炖得软烂入味的白萝卜块,目光却并未停留在表面的繁华上,他淡淡道:“疤叔,惧意浮于表面,终究是浅层的。你看那边。”他用眼神示意不远处一家规模不小的米店门口。几个穿着体面、像是颇有资产的商人模样的倭人正聚在一起低声交谈,他们的目光不时敏锐地瞟向街角刚刚巡逻而过的一小队黑石城士兵,脸上并无多少恭敬之色,反而带着一种审慎的打量、精明的算计,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
“还有那边,”凌风又微微朝河对岸那片屋宇连绵、门墙高耸、看似异常安静的武家屋敷区(高级武士住宅区)努了努嘴,“朱门紧闭,鸦雀无声,你以为里面的人都死绝了或者真心臣服了?那是在憋着一口气,是在观望,是在等待时机。更有海那边,”他的目光投向海湾之外更遥远的方向,“堺港被我们彻底封锁,那些世代靠海贸积累起泼天财富的豪商巨贾,能甘心就此没落?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这仇怨,结得深了。”
陈大疤皱起眉头,将一串鱼豆腐囫囵塞进嘴里,含糊道:“那……咱就这么干等着这帮龟孙子憋坏水?要不俺老疤再带着舰队出去溜达几圈,把炮管子擦亮点,给那些不老实的家伙紧紧弦儿?”
“光靠舰炮紧弦,终是治标不治本。”凌风摇摇头,眼中闪烁着思虑的光芒,“得给他们找点正经事做,或者说,得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跟着我们黑石城的规矩走,比抱着旧梦死扛,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有肉吃。疤叔,你的舰队不能总闲着摆样子,得动起来,发挥新的作用。”
陈大疤立刻来了精神,独眼放光:“城主您有啥新点子?尽管吩咐!俺老疤保证办得妥妥的!”
“我想让你组建一支‘巡商护航舰队’。”凌风压低声音,详细阐述他的构想,“从现有的‘震海级’、‘定远级’里,挑选几艘性能最稳定、适航性好的战舰,配上最老练的水手和通晓倭语的通译,专门负责一件事:为咱们大明来的商船护航。从九州的长崎、平户,一直到这江户湾,这条未来的黄金海路,必须绝对安全畅通。你的舰队就巡航在这条线上,遇到任何形迹可疑的船只,无论是溃散的倭寇残余,还是不开眼的海盗,无须警告,一律击沉,以儆效尤。同时,在江户湾内,划出一片专门的、设施完善的‘唐船停泊区’,提供淡水和食物补给、简单的维修服务以及武装保护。要让咱们大明的商人觉得,来这扶桑做生意,不仅有利可图,而且安全无虞,背后有强大的武力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