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持续的战乱与频仍的天灾,如同巨大的风箱,将帝国腹地的安宁与富足毫不留情地吹散,迫使大量人口如同迁徙的候鸟般向北涌动。尽管沿途州县设卡拦截、强制安置,大部分流民最终滞留在中原或被迫折返,但仍有一些身怀绝技或心志格外坚韧之辈,不甘在混乱中沉沦,他们将目光投向了更北方那片传闻中律法严明、机会丛生的土地——黑石城。这些历经磨难、穿越重重险阻抵达北疆的人们,不仅带来了求生的渴望,更携带着或许能改变一座边城命运的技艺与知识。
这一日,天色向晚,老拐领着一名为首之人,步履匆匆地穿过戒备森严的城主府廊道,求见凌风。来人是一名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面容因长途跋涉和营养不良而显得憔悴蜡黄,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诉说着一路的艰辛。然而,与其他流民麻木或惶恐的眼神不同,此人的双眸中却透着一股历经沧桑后仍未磨灭的精明与沉稳。他身上的衣衫虽破旧,却浆洗得发白,勉强保持着整洁。
“城主,”老拐微微躬身,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这位是孙先生,孙墨匠,原是江南金陵府衙认证的匠作大匠,尤擅水利枢纽、复杂机械营造,乃至军器攻防器械的改良。因其家乡遭了洪水,田宅尽毁,后又因坚持工艺标准,不肯在军器用料上妥协,得罪了上官,遭了构陷,不得已才一路隐姓埋名,逃难至此。”
被称作孙墨匠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姿态不卑不亢,向着端坐于书案后的凌风深深一揖,声音虽略带沙哑,却清晰沉稳:“草民孙墨匠,拜见凌城主。久闻黑石城不重虚名,唯重实绩,工坊兴盛,法度井然,乃边陲难得之净土。草民身无长物,唯有些许微末技艺,愿效投辔之诚,为城主效力,为边城添砖加瓦,望城主不弃。”
凌风放下手中的文书,目光如炬,仔细地打量着堂下之人。他注意到孙墨匠垂在身侧的双手,指节粗大,布满了一层叠一层、深浅不一的老茧,尤其是虎口和指尖,那是长年与凿、锉、规、矩打交道的明证。其谈吐条理清晰,应对得体,确非寻常匠人可比。“孙先生不必多礼。”凌风抬手虚扶,语气平和却带着审视,“先生既精于水利机械,然我北疆边地,不比江南水乡,河网稀疏,先生之才,于此地能有何作为?”
孙墨匠显然对此问早有准备,他略微直起身,从容应答,眼中闪烁着专业的光芒:“城主明鉴。北地虽乏江河纵横之利,然黑石城傍黑水河而建,此河水量充沛,四季流量稳定,实乃天赐之动力源泉。如今城内工坊虽已利用水轮驱动锻锤,然其效十未及一。若能于河道关键处筑坝提水,修建更精密的水轮组与传动机构,其力不止可用于重锤锻打,更可驱动大型石磨,日夜不息,研磨谷物,效率百倍于人力;可带动纺机,增产布匹;甚至……可驱动巨型皮囊鼓风机,持续向炼铁高炉鼓入强风,极大提升炉温,于冶炼优质钢材,大有裨益!此乃化静水为活财之道。此外,”他顿了顿,继续道,“草民于守城之械,如重型弩机改良、望楼结构加固以增视野、乃至军中用以远距离传递信号的灯号、旗语装置,也略有涉猎,或可助城主强化城防通信。”
凌风闻言,眼中不禁闪过一抹激赏之色。此人不仅技艺精湛,更难能可贵的是思路开阔,能因地制宜,将南方水利之巧思与北地实际相结合,所提方案皆切中黑石城当下发展与防务之要害。这正是黑石城从粗放式扩张转向精细化、高效化发展所亟需的高级技术统筹人才。
“孙先生果然大才!”凌风不再犹豫,当即表态,“先生不畏艰险,远来相投,是我黑石城之幸!如今边地虽苦,却正需先生这般人物。即日起,便请先生入匠作营,暂任技术总监,俸禄比照营官,一应生活所需,皆由城主府供给。有何研发所需之物料、人手,可直接向老拐叔申领。望先生能尽展所长,助我黑石城之技艺,更上一层楼!”
孙墨匠听闻此言,脸上憔悴之色似乎都褪去几分,露出由衷的激动,他再次深深揖下,语音微颤:“城主知遇之恩,孙某没齿难忘!必当竭尽所能,肝脑涂地,以报城主!”
类似孙墨匠这样怀揣技艺南才北投的情形,在随后的几个月里,陆续上演。有原为宫廷匠户后代、擅长精细雕刻、可用于改进火炮瞄准具和精密仪器刻度标识的玉匠;有世代行医、熟悉南方草木特性、可极大丰富黑石城药材库和染料来源的药师;甚至还有一两位本是乡间塾师或小吏出身、饱读诗书却因战乱家道中落的文人,被凌风量才录用,安排去管理日益繁杂的文书档案或负责城中孩童的启蒙教育。这些人才的加入,如同给一台高速运转却略显粗糙的机器,添加了优质的润滑剂和精密的升级部件,使得黑石城的技术研发开始走向系统化,行政管理也逐步精细化。
与此同时,从南方由商旅和暗影渠道断续传来的消息显示,那边的战局非但未有缓和,反而进一步恶化。虽然乱军各部之间缺乏统一指挥,甚至彼此攻伐,但凭借人数优势和官府的腐败无能,声势愈发浩大,接连攻陷州府县城。朝廷焦头烂额,不得不从相对安稳的西北、东北边境抽调精锐边军南下平叛,这使得包括北疆在内的广大边境地区防务进一步空虚。各地掌握实权的节度使、镇守使们,面对中央权威的衰落和地方权力的坐大,拥兵自重、观望风向的苗头已悄然显现。
消息传回黑石城,高层将领心态各异。陈大疤咧着大嘴,拍着大腿笑道:“嘿嘿,朝廷这下可是彻底没工夫搭理咱们这边陲之地了!正好,咱们可以关起门来,闷声发大财,把家伙事儿置办得利利的!”
柱子则一如既往地保持冷静,提醒道:“疤叔,朝廷无力北顾,也意味着来自中央的威慑大减。北凉人不是傻子,他们很可能也会察觉到这个机会,说不定会趁机有所动作。咱们内部的训练和戒备,绝不能有丝毫松懈。”
凌风对柱子的看法深表赞同,他扫视在场核心成员,肃然道:“柱子所言极是。外部压力暂缓,绝非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之时,反而更需警惕潜在风险。各营按计划继续操练,城防、海防巡逻等级不得降低。此外,老拐叔,加大对南方情报网络的投入,我要知道各方势力的详细情报,他们的首领是何等样人,实力如何,矛盾何在……尤其是,留意有没有可能与我们进行‘贸易’的对象。”
凌风的眼光,已经超越了黑石城这一隅之地,开始投向了更遥远的南方和更复杂的天下棋盘。黑石城这条潜龙,在天下渐乱的宏大背景下,正需要更多像孙墨匠这样的人才,来帮助它积蓄足以在未来惊涛骇浪中屹立不倒的惊人力量。而将这些人才和现有技术力量有效整合的契机,已然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