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城西门外,往日里那片杂乱无章、挤满了逃难窝棚的滩涂地,如今已彻底变了模样。碗口粗的硬木原木被深深砸入地下,围出了一片极为广阔的场地,远远望去,如同一片新生的丛林,透着粗犷而规整的力量感。场地内,一排排崭新的土坯营房整齐排列,屋顶的茅草还泛着青黄,简陋的烟囱里冒着淡淡的青烟。巨大的校场被夯得平整坚实,边缘立着一个个磨损严重的箭靶、沉重的大小石锁以及高矮错落的梅花桩。空气中混杂着新木材的清香、潮湿的泥土味、士兵们操练后挥发的汗味,以及一股压抑不住、蓬勃向上的朝气。
营盘入口处,两根格外高耸的旗杆拔地而起,一面簇新的大旗在风中猎猎招展。旗面是沉静的黑色,上面用猩红的颜料龙飞凤舞地绣着五个大字——“黑石城守备营”。这面旗帜,如同一个巨大的磁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旗下,排开两条蜿蜒曲折、几乎看不到尾巴的长龙!人声鼎沸,摩肩接踵。队伍里全是青壮汉子,面容大多黝黑粗糙,带着历经风霜的痕迹。有刚从窝棚区走出来,身上还带着泥土气息的前流民;有放下铁锤、锯子,从工匠营跑来的学徒伙计;有城里商铺的帮工、脚夫;甚至还有几个半大的少年,努力踮着脚尖,挤在人群里,脸上混合着紧张、兴奋和一丝对未来的憧憬,眼睛死死盯着营门入口处那张简陋的条案。
条案后面,柱子如同一尊铁塔般矗立着,身上崭新的百夫长皮甲擦得锃亮。他扯着早已嘶哑的嗓子,声如洪钟,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出来的:
“姓名!”
“籍贯!原住哪府哪县?说不清就说哪片逃荒来的!”
“年龄!实话实说!敢虚报抽死你!”
“可曾习武?练过啥把式?耍两下看看!”
“有何手艺?打铁?木工?会赶车也算!”
“下一个!麻利点!”
陈大疤按着腰间的刀柄,独眼如同鹰隼般锐利,在排队的人群中来回扫视。他不需要吼叫,但那冰冷的、审视的目光比任何呵斥都更有压力。时不时,他粗壮的手指会猛地点出:
“你!对,就那个黑脸膛的!膀子比老子还粗!别排队了!去那边!举个石锁给老子瞧瞧!举不起来滚蛋!”
“那个!猴儿精的那个!对,说你呢!腿脚看着利索!出列!绕着校场跑两圈!慢了不行!”
“识字的?!这边有识字的没有?娘的,总算逮着几个识字的?站右边!单独登记!快!”
老拐拄着他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枣木拐杖,在条案旁边另支了张小桌。他一条腿站着吃力,额头上全是忙碌的汗水,但嘴角却几乎咧到了耳根子,独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他面前堆着一摞摞临时赶制出来的竹片号牌和叠得整整齐齐的粗布新军服。几个识文断字的商会老伙计在一旁帮忙登记造册,忙得头都抬不起来。
“慢点慢点!都有份!别挤!领了号牌衣裳的!去那边营房!找各自队正报到!会有人带你们安置!都听招呼!别乱跑!”老拐的声音带着喘,却充满了干劲。
整个营盘门口,就像一个烧开了的巨大滚锅,人声、吼声、脚步声、器械碰撞声混杂在一起,沸腾喧嚣,却又在一种无形的强制力下,维持着一种奇异的、乱中有序的状态。
凌风静立在营盘内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台上,这里是原本的了望台基座,可以俯瞰大半个校场和营门情况。灰灰安静地蹲踞在他脚边的阴影里,银灰色的毛发在阳光下流淌着金属般的光泽,一双碧绿的狼眼半眯着,懒洋洋地扫视着下方喧嚣的人群,仿佛在看一群忙碌的蚂蚁。
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下方那黑压压的人头,掠过每一张或忐忑、或兴奋、或麻木、或充满渴望的脸庞。心神微沉,空间内的蛊虫母体如同一个精密的接收器,将下方数千人散发出的庞杂精神波动——对温饱最原始的渴望、改变命运的迫切、对未知的恐惧、被认可的期待、以及一丝对给予他们这一切的城主凌风近乎本能的感激——悉数捕捉,汇集成一股汹涌而混沌的意念流。五千新兵,这就是黑石城未来安身立命的根基。
“风哥儿,”陈大疤快步从营门口走来,登上土台,脸上带着运动后的潮红和难以抑制的兴奋,“人真他娘的多!好苗子也不少!都是吃过苦、受过罪的,知道好歹,肯卖力气!就是……野惯了,散漫得很,没啥规矩,得下死力气操练!”
“练。”凌风吐出一个字,清晰而冰冷,“按我定的章程。队列、体能、军规,一样不能少。识字的,单独分出来,编成一队,晚上加课,习文识字,学旗号命令。”
“明白!”陈大疤重重点头,独眼中闪过厉色,转身朝着台下吼道:“柱子!铁头!听见风哥儿的话没?往死里练!练不出个人样来,别他娘的说是我陈大疤手下的兵!老子丢不起那人!”
柱子在那头吼着应了一声,手里的登记竹片拍在条案上啪啪作响。铁头则更直接,看到一个试图插队的干瘦小子,蒲扇般的大手一伸,直接揪住后脖领子,跟拎小鸡似的将其从队伍里提溜出来,毫不客气地扔回了队伍最末尾,引来周围一阵哄笑和那瘦猴龇牙咧嘴却不敢发作的窘态。
招募工作持续了整整三天。五千个名额,很快被汹涌的人潮填满。新建的营盘仿佛一瞬间被注入了灵魂,变得拥挤而充满生气。一排排土坯营房住了人,有了烟火和鼾声。巨大的校场上,从黎明到黄昏,都回荡着各级队正嘶哑粗暴的口令声、新兵们沉重杂乱的脚步声、喘息声以及器械挥舞的破风声。
天色尚未亮透,一层灰白的晨霭还笼罩着营盘。突然,一阵极其尖锐、刺耳的竹哨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嘟——嘟嘟嘟——!!!”
“起床!集合!快!”
“他娘的!都死了吗?给老子滚起来!”
“腰带扎紧!帽子戴正!鞋带系好!三十息!校场列队!晚到的军棍伺候!”
如同冷水滴入滚油,整个营盘瞬间炸开!各个营房里顿时响起一片鬼哭狼嚎、手忙脚乱的动静。新兵们如同被火烧了屁股,从通铺上惊跳起来,在一片昏暗和混乱中,摸索着套上那身还不太习惯、往往扣错扣子的粗布军服,手忙脚乱地捆扎皮带,抓起靠在墙边冰冷沉重的长矛或战刀,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冲出营门,扑向校场。
“快!快!快!磨蹭什么!没吃饭吗!”
“看齐!看齐!眼睛瞎了?跟你旁边的人对齐!”
“站直了!腰杆挺起来!跟没骨头似的!你!说你呢!塌肩缩脖的,像个什么样子!”
各级队正、什长们如同暴躁的狮群,在迅速汇聚却依旧歪歪扭扭的队列中穿梭,吼骂声、推搡声不绝于耳。不断有人因为紧张跑错了位置,有人被自己或别人的兵器绊倒,引来更加凶狠的呵斥。
校场上尘土开始飞扬。新兵们喘着粗气,脸上还带着睡意和惊慌,努力跟着前方队正嘶哑的口令,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圈。“一!二!一!一!二!一!”口号声参差不齐,脚步混乱,如同散乱的鼓点。
石锁阵前,一群被陈大疤亲自挑出来的膀大腰圆的汉子,吭哧吭哧地尝试举起数十斤重的石锁,脸憋得通红,青筋暴起,往往举不了几下就脱力放下,引来监练老兵的骂声和加练的命令。梅花桩上,几个身手相对灵活的新兵,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练习着平衡和步法,摔下来是家常便饭。箭靶场那边更是惨不忍睹,脱靶的箭矢歪歪斜斜地插满了靶场周围的土地,能勉强把箭射上靶子的,立刻就会被记下名字,引来同伴羡慕的目光。
训练的艰苦超乎想象,但军营里的伙食却是实打实的好,甚至好得让这些吃过苦的新兵感到不安。大桶大桶蒸得喷香的杂粮饭,稠得筷子插上去都能立住。每顿菜里都能见到实实在在的油花,甚至隔三差五,每人碗里就能分到几片油汪汪、肥瘦相间的肉片子!这对于大多来自流民、常年饥一顿饱一顿的新兵来说,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日子。再苦再累,操练结束后闻到那饭菜的香气,看到那实实在在的油荤,所有的怨言和疲惫似乎都暂时被抛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