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的风带着海水的咸腥味,吹得人脸上黏糊糊的。周铭搓着手,在岸边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望向漆黑的海面。已经是凌晨两点,按照老鬼最后发来的坐标,“夜枭号”应该在一个小时前就靠岸了。
“怎么还没到?”周铭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手表,表盘上的荧光指针走得慢得让人心焦。
旁边的助理小张宽慰道:“周总,海上航行受很多因素影响,晚点很正常的。老鬼是经验丰富的船长,不会出问题的。”
周铭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自从收到林栀那条简短的消息,说陆辰言找到了,正在返航,他的心就一直悬着。找到是什么意思?活着找到了,还是……他不敢细想。
就在周铭快要失去耐心,准备派人出海搜寻时,远处海面上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灯光。那灯光越来越近,渐渐显露出“夜枭号”熟悉的轮廓。
船缓缓靠岸,舷梯放下。周铭一个箭步冲上前,当看到林栀扶着一个人走下船时,他的心跳几乎停止了。
那是陆辰言,但又不完全是。
他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得吓人,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大半边身子都靠在林栀身上。最让周铭心惊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总是闪烁着锐利光芒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
“辰言!”周铭冲上前,一把抱住了他,用力拍着他的后背,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他妈的...总算回来了...我就知道你小子命大...”
陆辰言的身体在他怀里显得异常僵硬,没有回抱,甚至没有一丝反应,就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周铭的背,动作生疏得像是第一次做这个动作。
周铭松开他,双手扶着他的肩膀,仔细打量着他的脸:“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我联系了最好的医院,车就在外面等着...”
陆辰言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便签本,用极其工整的字迹写道:「不去医院。回公寓。」
周铭愣住了,转头看向林栀。林栀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他说不了话,可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他坚持不去医院。”
周铭看着陆辰言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知道再劝也无用,只好点头:“好,回公寓。我马上安排医生过去。”
车子行驶在凌晨寂静的街道上。陆辰言靠在车窗边,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但林栀注意到,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节奏稳定而诡异,不像他平时的习惯。
周铭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的两人,心里五味杂陈。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但看着陆辰言那副样子,又什么都问不出口。
回到公寓,推开门,一股久未住人的尘埃气息扑面而来。陆辰言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客厅,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仿佛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怎么了?不认识了?”周铭试图让气氛轻松些,“你可是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
陆辰言没有回应,只是缓缓走进客厅,手指轻轻划过沙发靠背,像是在确认什么。他没有去看墙上挂着的他和林栀的合影,也没有去碰他常坐的那张单人沙发。
周铭安排的医疗团队很快赶到,带着各种便携式设备给陆辰言做了全面检查。整个过程陆辰言都十分配合,但那种配合带着一种机械式的顺从,仿佛被检查的不是他的身体。
“陆先生的身体状况比我们预想的要好,”主治医生对周铭和林栀说,“除了严重的体力透支和轻微脑震荡,没有发现其他器质性损伤。失语症可能是心理创伤导致的,需要时间和专业的心理疏导。”
送走医生,周铭长舒一口气:“总算有个好消息。辰言,你先好好休息,外面的事情交给我。”
陆辰言点了点头,在便签上写道:「谢谢。麻烦你了。」
礼貌而疏离。
周铭看着那几个工整的字,心里很不是滋味。从前的陆辰言绝不会这么客气,他们之间从来不需要说“麻烦”这种词。
周铭离开后,公寓里只剩下林栀和陆辰言两人。林栀去厨房热了一杯牛奶,端到陆辰言面前。他接过杯子,手指触碰的瞬间,林栀感觉他的体温低得有些不正常。
“要不要洗个热水澡?我帮你放水。”林栀轻声问道。
陆辰言摇了摇头,在便签上写:「累了。想休息。」然后起身走向卧室,甚至没有多看林栀一眼。
林栀看着他关上卧室门,心里空落落的。她独自坐在客厅里,感觉这个曾经充满回忆的地方变得陌生而冰冷。
接下来的几天,陆辰言几乎都待在卧室里,很少出来。他吃得很少,睡眠时间却长得惊人。林栀每次进去看他,他要么在沉睡,要么就是醒着,安静地靠在床头望着窗外,眼神空洞。
他变得异常整洁,甚至有些洁癖。会对物品的摆放有近乎偏执的要求,茶几上的遥控器必须与茶几边缘平行,拖鞋必须摆放在特定角度,稍微偏离一点,他就会默默地、一丝不苟地将其纠正。
林栀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试图用往日的回忆唤醒他,但都石沉大海。他像一尊精致却冰冷的瓷器,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
周铭每天都会来,带来外界的消息。劳伦斯家族的垮台引发了全球金融市场的巨大震荡,陆氏集团的残余资产正在被各方争夺。周铭会把这些情况简要地向陆辰言汇报,陆辰言会听,偶尔在便签上写下简短的指示,逻辑清晰,决策果断,甚至比以往更加冷静高效,但那种缺乏人情味的冰冷感,让周铭感到阵阵寒意。
他似乎记得所有事情,记得每一个人,记得所有的知识和技能,唯独好像丢失了与之相关的情感。
这天下午,周铭带来一个加密的硬盘。“这是从劳伦斯家族一个秘密服务器中恢复的数据,”周铭说,“里面有一些关于深海遗迹的记录,还有几段模糊的监控录像。”
周铭将笔记本电脑放在陆辰言面前,点开了其中一段最清晰的录像。
录像似乎是在“海妖”号深潜器内部拍摄的,画面晃动剧烈,充满警报的红光和混乱的人影。可以听到劳伦斯成员惊恐的喊叫和系统过载的尖锐警报。就在画面即将被雪花淹没的前一刻,镜头捕捉到了舷窗外的一幕——幽暗的深海中,那个巨大的能量漩涡正在失控地膨胀,而在漩涡的中心,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非人形的巨大黑影一闪而过!
周铭和林栀都紧张地看着陆辰言,希望能从他的反应中找到一些线索。
陆辰言盯着定格的画面,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波动了一下。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但仅仅是一瞬间,他就移开了视线,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在便签上写下:「能量爆发。记录损坏。无参考价值。」
周铭和林栀交换了一个失望的眼神。
然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陆辰言垂下眼眸的瞬间,他左手的指尖在膝盖上极其轻微地敲击着,那节奏复杂而古老,与他母亲绢帛地图上某个角落的纹路隐隐吻合。
深夜,林栀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梦中全是深海幽暗的光和陆辰言那双空洞的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种细微的声响惊醒。
她睁开眼,看到卧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她轻轻起身,走到门边,透过门缝朝里看去。
陆辰言并没有睡。他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城市的夜景。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
他抬起手,在空中缓缓划动着。指尖划过之处,空气中似乎留下了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幽蓝色光痕,组成了几个扭曲而古老的符号——与那深海遗迹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林栀凭借口型,依稀辨认出他在无声地重复着几个音节,那音节拗口而诡异,不属于她所知悉的任何语言。
林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猛地转过身,看向门口。林栀来不及躲闪,对上了他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那一刻,她在他的眼底看到的不再是空洞和平静,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蕴藏着整片星海的幽邃。
“辰言...”林栀下意识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声音带着恐惧和颤抖。
陆辰言看着她,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他眼底那令人心悸的幽邃缓缓褪去,重新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淡漠的平静。他走到门边,轻轻关上了门,将林栀隔绝在外。
门合上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林栀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她知道,从深渊归来的,或许不仅仅是陆辰言。还有某种随之而来的、未知的存在。
第二天清晨,林栀被厨房里的声响吵醒。她走进厨房,惊讶地看到陆辰言正在准备早餐。他的动作娴熟而精准,每一个步骤都像是经过精确计算。
“你...你会做饭了?”林栀惊讶地问。从前的陆辰言几乎从不进厨房,连煮泡面都能煮糊。
陆辰言转过头,递给她一张便签:「简单的食物。基本的生存技能。」
字迹依旧工整得没有一丝波澜。
林栀看着他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忽然注意到他左手手腕内侧有一个淡淡的印记,像是一个古老的符号,她从未见过。当她想要仔细看时,陆辰言已经转过身来,那个印记被袖子遮住了。
“今天感觉怎么样?”林栀试探着问。
陆辰言点了点头,递给她另一张便签:「好多了。谢谢关心。」
礼貌而疏离。
早餐时,陆辰言吃得很少,但每一口都咀嚼得极其仔细。他的餐桌礼仪完美得无可挑剔,甚至有些过分讲究。
“周铭说下午会过来,有些文件需要你签字。”林栀说。
陆辰言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反应。
饭后,他径直走向书房,打开了电脑。林栀偷偷看了一眼,发现他正在查看一些复杂的几何图形和数学模型,那些符号和公式复杂得让她眼花缭乱。
“这些是...”林栀忍不住问道。
陆辰言转过头,递给她一张便签:「深海遗迹的结构分析。可能有助于理解能量场的形成原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深海的事情。林栀心中一紧,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记得下面发生了什么吗?”
陆辰言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写道:「一些片段。很模糊。」
“那个能量漩涡...还有劳伦斯家族的人...”
陆辰言的眼神暗了暗,写道:「都结束了。」
然后他转过身,继续面对电脑屏幕,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林栀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陆辰言像是在执行某个程序,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像是经过精确计算的结果。
下午周铭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份厚厚的文件。“这是劳伦斯家族部分资产的清算报告,”周铭说,“有些决策需要你亲自做。”
陆辰言接过文件,快速翻阅着,他的阅读速度快得惊人,几乎是一目十行。然后他在几份文件上签了字,笔迹工整得像是印刷体。
“还有一件事,”周铭犹豫了一下,“国际海洋研究组织想要与你合作,研究深海遗迹。他们承诺提供最先进的设备和资金支持。”
陆辰言立刻摇头,在便签上写道:「拒绝。不要再去打扰那个地方。」
他的反应快得几乎不假思索,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请求。
周铭点点头:“明白,我会回绝他们。”
周铭离开后,陆辰言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海平面,久久不动。林栀走到他身边,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陆辰言没有回应,也没有在便签上写什么。但他的手指在窗玻璃上无意识地画着那个古老的符号,一遍又一遍。
夜幕再次降临。林栀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她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陆辰言在低声说着什么。她悄悄起身,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上。
门内,陆辰言在用一种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低声吟诵着,那语言古老而诡异,带着一种非人的韵律。偶尔夹杂着几个她能听懂的词:“门”、“守护”、“代价”...
林栀的心沉到了谷底。她轻轻推开一条门缝,看到陆辰言站在房间中央,双手举向空中,周围漂浮着淡淡的幽蓝色光点。那些光点组成了复杂的几何图案,缓缓旋转着。
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存在,猛地转过身。这一次,他没有掩饰眼中的幽邃和冰冷。
“你看到了。”他的声音沙哑而陌生,不再是之前那种无声的状态。
林栀惊恐地看着他:“你...你能说话了?”
陆辰言的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我一直都能。只是时候未到。”
“你到底是谁?”林栀颤抖着问。
“我是陆辰言,”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非人的回响,“但不仅仅是陆辰言。”
他向前走了一步,周围的幽蓝色光点随之移动:“深海之下,我看到了真相。门已经开启,守护者的使命必须继续。”
林栀后退着,直到后背抵在墙上:“什么使命?你到底在说什么?”
陆辰言伸出手,掌心向上,一个复杂的光之符号在他手中形成:“人类的世界即将改变,而你,我亲爱的林栀,将是见证者。”
他的眼中闪烁着幽蓝的光芒,那不再是人类的眼眸,而是深渊的凝视。
林栀终于明白,从深海归来的,确实不仅仅是陆辰言。某种古老而强大的存在,已经与他的灵魂融为一体。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