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那行白色的宋体字，像个幽灵一样悬停在漆黑的背景中央，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子冰冷的、居高临下的嘲弄。
「游戏第一回合，热身结束。陆少爷，反应尚可。期待下次，真正的演出。:-)」
末尾那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微笑表情符号，在此刻看来，格外地刺眼，仿佛魏哲本人就躲在屏幕后面，嘴角挂着那种神经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隔空注视着陆辰言的反应。
陆辰言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极致的冷静，冷得像是结了冰。他那双颜色浅淡的瞳孔里，映着那行字，却深不见底，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他没有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立刻扑到键盘前试图追踪Ip地址或者反向破解——那太蠢了，魏哲这种级别的对手，既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留言，就肯定有十成十的把握让你查不到任何东西，纯粹是浪费时间。
他甚至懒得去关那个对话框，只是伸手，直接按下了电脑主机的电源键。嗡鸣声戛然而止，屏幕瞬间黑了下去，那行挑衅的文字连同那个虚伪的微笑，一起被干脆利落地掐灭了。
第一回合？热身？
陆辰言心里冷笑一声。在他陆辰言的字典里，从来没有什么回合制的游戏。只有开始，和彻底的终结。魏哲喜欢把这一切当成一场他主导的“演出”，但陆辰言会让他明白，谁才是最终决定戏码如何收场的人。
他起身走到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已经彻底苏醒，阳光灿烂，车水马龙，夜晚的混乱和枪声仿佛只是遥远时空里传来的一点模糊回响，被白日的喧嚣彻底掩盖。但他吸了吸鼻子，似乎还能从这洁净的、带着中央空调微风的空气里，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昨夜的火药味和紧张感。
他需要冷静下来，把脑子里那些纷乱的线头捋一捋。魏哲搞这么一出，损兵折将，就为了最后发条嘲讽信息？这不符合那个疯子的行为模式。他一定有什么更深层的目的达到了，而自己这边还没意识到。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世界运转如常。
本地新闻频道只在早间快讯里用不到三十秒的时间提了一句，说警方昨夜在城西某废弃工业区进行了一次成功的扫黑行动，端掉一个非法持有枪械的犯罪团伙，抓获嫌疑人若干，缴获武器一批，具体细节仍在调查中。报道轻描淡写，像一粒石子投入大海，连点像样的涟漪都没激起。学生们照样赶着去上课，上班族依旧挤着地铁，早餐摊的老板娘忙着收钱，没人关心城西那个鬼地方昨晚发生了什么。
但对于某些人来说，这场风暴的余波，才刚刚开始拍打海岸。
快中午的时候，周铭顶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胡子拉碴地出现在了陆辰言的公寓门口。他衣服还是昨天那身，皱巴巴的，身上一股子烟味和隔夜咖啡的混合味儿，但精神头却异乎寻常地亢奋，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亮得吓人。
“我操！真他妈刺激！老子差点就交代在那破仓库里了！”周铭一进门就瘫在了客厅那张贵得要死的真皮沙发上，抓起茶几上半瓶没喝完的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瓶，抹了把嘴，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辰言！你丫也太能憋了！后手安排得那么硬实，连我都不透个风？我在那指挥车里，看着屏幕上一片白茫茫，听着里面枪声跟放鞭炮似的，差点他妈急得把控制台给啃了！”
陆辰言给他倒了杯热咖啡，放在他面前，自己则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神色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戏做得不够足，鱼怎么会咬钩咬得那么死？”
“这倒也是……”周铭咂咂嘴，承认这话在理，随即又兴奋起来，身体前倾，“不过这回真是赚大了！警方那边初步撬开了几个软柿子的嘴，虽然都是些小喽啰，但顺藤摸瓜，肯定能扯出一串来！魏哲这王八蛋，这次少说也断了他一条胳膊！看他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别高兴得太早。”陆辰言给他泼了盆冷水，语气平淡却带着重量，“魏哲不是街头打架的混混，他设这个局，就没指望那些派出去的人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这些人，大概率都是可以随时丢弃的棋子，知道的核心东西有限得很。”
周铭脸上的兴奋劲儿淡了点，眉头皱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他妈的这还是个套中套？他还有后手？”
“肯定有。”陆辰言的语气很确定，“他最后那条留言，不像失败者的嘴硬，更像是一种……预告。他肯定通过这次行动，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或者说，验证了某些信息。”
“想要什么？验证什么？”周铭追问，表情严肃起来。
陆辰言沉默了几秒，手指无意识地在沙发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他在观察我们。”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周铭，“观察我们的应急反应速度，观察我们能动用资源的极限在哪里，观察……我在压力下的决策模式和行为逻辑。”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更重要的是，他成功地用这次事件，把我们，尤其是我，更清晰地暴露在了官方的聚光灯下。虽然这次算是合作，但经过这么一遭，以后我们很多不方便摆在明面上的动作，会受到极大的限制。他这是用一批不值钱的弃子，换来了对我们活动空间的压缩和监控。”
周铭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明白了陆辰言话里的深意。以前他们在暗处，有些灰色地带的手段还可以用，现在被警方“关注”了，等于手脚被捆上了一部分。魏哲这招，真他妈阴损！
“这个神经病……玩心理战玩上瘾了！”周铭低声骂了一句，感觉有点牙痒痒。
“而且，”陆辰言继续往下分析，眼神越来越沉，“我怀疑，昨晚物流园那场大戏，本身可能就是一个巨大的烟雾弹，为了掩盖他真正想做的事情。”
“烟雾弹？”周铭一愣，没太反应过来，“掩盖什么？”
“比如，在我们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我父亲那边可能被调动的一部分资源，都被吸引到物流园那个‘主战场’的时候，”陆辰言的指尖停止敲击，定格在扶手上，“他另外的人，在另一个我们没注意到的‘次要战场’，已经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一次突袭。”
周铭倒吸一口凉气，后背有点发凉：“你是说……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那个加密数据包，”陆辰言提醒他，“我们到现在，还没有解开。”
周铭猛地从沙发上坐直了身体，脸色彻底变了。如果陆辰言的猜测是真的，那魏哲的心思之深沉、算计之歹毒，就太可怕了。他用一个看似凶险的陷阱吸引了全部火力，暗地里却直指真正的目标！
“我操！我马上安排人去查！把昨天同一时间段，所有可能相关的系统日志、网络流量、异常访问记录，全都过一遍筛子！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点东西来！”周铭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来，一边掏出手机开始疯狂打电话发信息，一边像困兽一样在客厅里踱步。
学校里，林栀一整个上午都过得心神不宁。
虽然陆辰言在电话里语气平静地告诉她事情解决了，但她不是傻子，能听出他平静语调下隐藏的疲惫和那种挥之不去的紧绷感。她知道，像魏哲那样的疯子，绝不会因为一次失败就善罢甘休。这事儿，没完。
上午的两节专业课上得她昏昏沉沉，教授在讲台上讲的什么文艺复兴时期的诗歌意象，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反复闪现的是昨晚隐约听到的、像是从极远处传来的警笛长鸣，还有陆辰言离开公寓时，那个看似平静却仿佛蕴藏着风暴的侧影。
课间的时候，她盯着手机屏幕犹豫了很久，手指在陆辰言的名字上悬停了半天，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发了条信息过去：
「中午有空一起吃饭吗？食堂或者校外都行。」
她没抱太大希望，以为他肯定在忙后续的那些麻烦事。
没想到，信息几乎是在发出的下一秒就得到了回复，简单的一个字：
「好，三食堂。」
看到这个“好”字，林栀一直悬着的心，莫名地往下落了一点点。至少，他还愿意跟她一起吃饭，还能抽出这点时间，说明情况或许没有糟糕到完全失控的地步。
在三食堂门口见到陆辰言时，他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依旧是那样清瘦挺拔，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在熙攘的学生群里显得格外出挑。只是走近了，林栀才敏锐地察觉到他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极淡的、难以化开的疲惫，像是熬了整个通宵，眼睫下有一圈不易察觉的青影。
他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书，两人一起走进喧闹的食堂。他帮她打了份她爱吃的糖醋排骨和清炒西兰花，自己要了份简单的牛肉面。找了一个靠窗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
“昨晚……后来，都顺利吗？”林栀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还是忍不住小声问了出来，眼神里满是担忧。
陆辰言夹面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她。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脸上，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的忐忑和关心。他放下筷子，语气刻意放得轻松了些：“嗯，警方处理得很干净，抓了些人，暂时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他避重就轻，没有提魏哲那条充满恶意的留言，没有说自己的那些沉重分析和担忧，更没有提那个令人不安的“声东击西”的猜测。这些阴暗的、复杂的东西，他一个人扛着就好，没必要让她也跟着提心吊胆。
“那就好……”林栀低下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那块色泽诱人的排骨，声音低低的，带着点自责，“我好像……什么都帮不上你，还总是让你分心……”
“别这么说。”陆辰言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伸出手，越过餐桌，轻轻覆在她放在桌面上的手背上，掌心干燥而温暖，“你只要好好的，在我能看见的地方，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他的触碰和他简短的话语，像是有一种奇异的魔力，瞬间抚平了林栀心里那些翻腾的不安和自我怀疑。她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有关切，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让她安心的沉稳力量。她反手握住他的几根手指，用力点了点头，鼻尖有点发酸。
“我的专栏，第一篇，今天早上在校报和App上同步刊发了。”她试着转移话题，想让气氛轻松一点，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好像……反响还行，有几个同学给我发消息说写的不错。”
“我早上看过了，”陆辰言的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很浅却真实的弧度，眼神也柔和了些，“写得很好，视角很独特，尤其是最后那段关于信任的论述。我的栀栀，以后肯定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作家。”
被他这么直接而肯定地夸奖，林栀的脸颊微微泛红，心里像是被温暖的潮水漫过，暂时将那些外界的阴霾隔绝开来。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普通校园情侣的日常。
然而，这片刻的宁静和温馨，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
陆辰言放在桌上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是“周铭”。他看了眼林栀，带着歉意示意了一下，拿起手机走到食堂角落相对安静的地方接听。
林栀坐在原地，看着他不算宽阔却总是挺得笔直的背影，看着他接电话时侧脸上逐渐凝聚起来的凝重神色，刚刚放松下来的心，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攥紧。
几分钟后，陆辰言挂断电话走了回来，重新在她对面坐下。他的脸色比刚才沉郁了一些，虽然极力掩饰，但林栀还是能感觉到他周身气息的变化。
“出……什么事了吗？”林栀放下筷子，小心翼翼地问，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陆辰言沉默了一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似乎在斟酌该怎么开口。他看着她清澈见底、写满担忧的眼睛，最终还是选择告诉她一部分真相，至少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周铭刚查到，”他声音压得较低，“昨天傍晚，差不多就是我们的人在物流园陷入埋伏的那个时间段，魏哲控制的一个、设在海外某个群岛的虚拟服务器，有过一次异常的数据交换，流量非常大，而且……交换行为的另一端，指向了陆氏集团内部一个……存放历史项目档案和非核心人事资料的数据库。”
林栀的心猛地一沉，像是骤然失重，直直地往下坠。果然！陆辰言的猜测是对的！魏哲的真正目的，根本就不是物流园，而是陆氏集团！他用一个血腥的陷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暗地里却像条毒蛇一样，悄无声息地对陆家真正的命脉下手了！
“那……被偷走了什么？损失严重吗？”林栀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
“具体丢失了什么数据，技术部门还在紧急排查和评估。”陆辰言的眉头微蹙，语气凝重，“初步看，那个数据库存放的大多是些几年前的、已经结项的项目备份资料，还有一些中层管理人员的基本信息档案。从表面看，价值似乎不大。”
但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可魏哲费这么大力气，绕这么大圈子，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偷一堆‘废纸’。他一定有其目的，只是我们暂时还没看透。”
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强烈压抑感，沉甸甸地压在了林栀的心头，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陆氏集团……那是何等庞大的商业帝国，如果那里被魏哲撬开了缺口，引发的连锁反应和风暴，将远远超出他们之前所能想象的极限。
这顿午饭，最终在一种食不知味的沉默和隐隐的不安中结束。
送林栀回宿舍的路上，两人并肩走着，却都没有说话。午后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校园广播里放着轻柔的音乐，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而美好。可这平静之下，却涌动着令人心悸的暗流。
一直走到林栀宿舍楼下，陆辰言才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她。他的眼神很复杂，里面有担忧，有关切，还有一种林栀看不太懂的、深沉的凝重。
“林栀，”他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叫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不会太平静。外面可能会有各种消息，真的假的，好的坏的。不管你听到什么，或者看到什么觉得不对劲的事情，记住，不要慌，不要自己瞎想，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或者联系周铭。明白吗？”
他的叮嘱，像是一道沉重的烙印，烫在了林栀的心上。她仰头看着他，他逆光站着，五官轮廓有些模糊，但那份不容置疑的严肃和隐藏极深的不安，她却清晰地感受到了。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却努力保持平稳：“我知道。你……你更要小心。一定。”
陆辰言深深看了她一眼，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进脑子里，然后抬手，很轻地揉了揉她的发顶，什么也没再说，转身离开了。
林栀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寂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融进来往的学生人流中，再也分辨不出来。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慢慢爬升，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魏哲投下的阴影，如同无声无息蔓延的藤蔓，已经不仅仅缠绕在陆辰言个人的周围，开始悄然伸向更广阔、更庞大的领域——那个盘根错节的商业帝国，陆氏集团。
如果连那里都开始动摇，那么即将到来的风暴，将会是何等的恐怖？
她抬起头，望着被教学楼切割成一块块的、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心里那股强烈的不安感，如同潮水般，汹涌地淹没了上来。这场看似因为他们而起的争斗，似乎正不可逆转地滑向一个更加黑暗、更加危险的深渊，而深渊之下，谁也不知道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