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放学的铃声,如同挣脱束缚的鸽哨,清脆悠扬地响彻教学楼。喧嚣瞬间沸腾,桌椅碰撞声、欢呼笑语声、书包拉链开合声汇成一片充满解放感的洪流。夏语正将最后一本英语练习册塞进鼓鼓囊囊的书包,抽屉深处却传来一阵急促而压抑的“嗡嗡”震动。
他动作一顿,疑惑地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发件人赫然是“林薇(文学社记者部)”。信息简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速至综合楼三楼最东教室。”没有缘由,只有地点和时间紧迫感。
夏语心头掠过一丝诧异。林薇学姐?新办公室刚敲定,这么急找他?难道是深蓝杯的资料出了岔子?还是……他甩甩头,不再猜测,迅速拉好书包拉链,对旁边正慢条斯理收拾的吴辉强匆匆丢下一句:“有事,先走了!”便像一尾灵活的鱼,逆着放学的人潮,快速向综合楼方向游去。
综合楼远离主教学区的喧嚣,午后西斜的阳光将长长的走廊染成一片静谧的金橘色。脚步踏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空旷的回响。夏语一边疾行,一边思索着林薇的用意。综合楼三楼东侧……那间教室他有些印象,之前帮林晚搬资料时去过一次,空旷、安静,带着新粉刷过的淡淡石灰味。难道……文学社已经搬进去了?这么快?
很快,那扇位于走廊尽头的、略显厚重的银色铁门出现在眼前。门上没有标识,只有冰冷的金属光泽。夏语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抬手,指关节在铁门上叩响。
“咚,咚,咚——”
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脆,甚至带着点刺耳的突兀感,让夏语自己都微微不适。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紧接着完全敞开。林薇那张精致、带着书卷气的脸庞出现在门后,鼻梁上架着那副标志性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上下打量着夏语。
“哟!”她推了推眼镜,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我们的夏大社长,动作还挺麻利嘛!这么快就飞过来了?”
夏语被这调侃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摆手,脸上堆起真诚的笑容:“林部长,您就别打趣我了!在您和婷姐面前,我算什么社长啊?就一小兵卒子,您直接叫我小夏就行!”他试图用谦逊化解这份新身份带来的微妙距离感。
林薇“噗嗤”一笑,侧身让开通道:“那可不行!以前学校任命没下来,我还能厚着脸皮仗着学姐身份占点便宜。现在红头文件都贴公告栏了,名正言顺的夏社长,我可不敢造次。”她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语气轻松,眼神却带着一丝认真,“来来来,快进来,看看我们文学社的新‘巢穴’。这可是婷姐从上任就开始磨破嘴皮子、跑断腿争取来的,可惜啊,我们这届没怎么用上,倒让你小子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夏语尴尬地陪着笑,心头却是一动。新办公室!果然搬进来了!他跟着林薇走进门内。
视野豁然开朗。宽敞明亮的教室被改造成了办公室的格局。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从几扇大窗户倾泻而入,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都染成了金色。墙壁是新刷的米白色,还带着淡淡的石灰气味。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光可鉴人的长方形会议桌,旁边散落着几张崭新的办公桌椅和几个空荡荡的文件柜。整个空间显得简洁、明亮,却也带着一种新启用场所特有的空旷和冷清感。
就在会议桌靠窗的一侧,陈婷正端坐着。她依旧是那副干练的模样,利落的短发,黑框眼镜,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摊在桌上的一叠文件,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在纸页边缘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难题。夕阳的余晖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带着一种沉静而略带压迫感的气场。
听到脚步声,陈婷抬起头。当看到夏语时,她原本略显严肃的脸上,瞬间如同冰河解冻,绽开一个带着调侃意味的笑容。她放下手中的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走近的夏语。
“哟——夏社长!”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介于玩笑和认真之间的腔调,“真是稀客啊!之前搬办公室,我们这边人仰马翻,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可不见你人影儿。怎么,这办公室刚收拾利索,尘埃落定了,你就掐着点出现了?”她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的笑意,仿佛要穿透夏语的辩解。
夏语只觉得头皮一麻,求助似的看向旁边的林薇。林薇却只是耸了耸肩,摊了摊手,脸上明晃晃地写着“爱莫能助,看好戏”几个大字。
夏语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转向陈婷,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诚恳和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委屈:“婷姐,天地良心!搬办公室这事儿,真没人通知我啊!我要知道,肯定第一个冲过来当苦力!真的!”他举起三根手指,作发誓状。
陈婷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那表情分明在说:“你觉得我会信?”
夏语再次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林薇。林薇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走到陈婷身边,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婷姐你就别逗他了!一开始我是想叫他的,但婷姐说,你团委那边一堆事,马上又要月考了,怕你分身乏术,特意交代不用叫你,让你安心忙你的。看看,我们学姐对你够意思吧?”
夏语心中顿时了然,涌起一阵暖意和感激。他连忙对着陈婷和林薇,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谢谢学姐们体谅!真的非常感谢!”他直起身,环顾着这间崭新的、承载着文学社未来的办公室,语气带着感慨,“这个地方我之前来过一次,帮林晚搬资料,当时就觉得挺宽敞。真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我们文学社的新家。”
林薇点点头,解释道:“是啊,地方是好。但这可是婷姐带着我们,在杨霄雨老师的大力支持和奔波下,磨了好久才申请下来的。听说啊,”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夏语一眼,“你认识的那位张翠红张主任,也在校务会上帮我们说了不少话。这份人情,你夏社长,可得找机会好好去谢谢张主任和霄雨姐。”
夏语郑重地点头:“我明白,林薇姐。这份情谊,我记下了,一定会找机会好好感谢两位老师。”
“好了,都别站着了,坐下说。”陈婷开口,指了指会议桌旁的椅子,恢复了社长应有的干练姿态。夏语依言坐下,腰背挺直,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笔,一副认真记录的样子。
陈婷的目光扫过空旷的办公室,最后落在夏语身上,语气变得郑重:“办公室你看到了,硬件暂时就这样,一张会议桌,几张办公桌,几个柜子,空空荡荡。接下来的任务,就是你这个新社长,尽快召集你们这届的社委干部开会,好好商议一下,怎么把这里布置起来,让它真正像个‘家’。风格、分区、物品添置……这些都由你们新班子来定。”她顿了顿,看着夏语的眼睛,“我们这些‘老人’,虽然名义上是‘退位不退工作’,但文学社这面大旗,现在是你来扛了。你要好好计划,扛稳了。”
夏语迎着她的目光,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期许,他用力点头:“婷姐,我明白!您放心,我会尽快组织开会,把布置方案定下来。我一定好好努力,把文学社带好!”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年轻人特有的狡黠笑容,试探着问:“不过……婷姐,林薇姐,要是我真遇到什么搞不定的困难,你们……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林薇在一旁忍俊不禁。陈婷则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锐利的光,她故意板起脸,语气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啧!夏语同学,能不能有点出息?什么都想着找学姐兜底,以后还怎么独当一面扛大旗?这社长是你当还是我当?”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小锤子敲在夏语心上。
夏语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戳中了软肋,一丝窘迫和不服气爬上眉梢。他低下头,盯着空白的笔记本页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杆,不再吭声,像一只被训斥后蔫头耷脑的小兽。
陈婷看着他这副模样,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些:“怎么?这点打击就受不了了?自尊心受挫?”
夏语猛地抬起头,连忙摆手:“不不不,婷姐,没有的事!”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聚焦,带着认真的思索,“我只是……刚才听您说要布置办公室,就在想该怎么弄才好。既要体现文学社的氛围,又要实用……一时有点没头绪。”他诚恳地看向陈婷和林薇,“不知道两位学姐……有没有什么建议或者想法?”
林薇立刻笑着摇头,指了指窗外的夕阳:“这以后可是你们的主场了,我们这些‘退休老干部’就不指手画脚了。你们年轻人喜欢什么风格,就弄什么风格!我不给意见。”她将决定权完全抛回给夏语。
陈婷也端起桌上不知何时倒的水喝了一口,淡然道:“我也没有具体意见。现在有的东西,你们先用着。缺什么,列个清单,去找霄雨姐申请,看看学校能不能再支持一点经费。其他的,”她放下水杯,目光扫过空旷的四壁,“就靠你们自己了。”
夏语点点头,将两位学姐的表态认真记在笔记本上。他合上本子,看向陈婷,问出了此行的核心疑问:“婷姐,林薇姐,这次这么急叫我过来,是有什么具体的事情要交代吗?”
林薇没说话,只是朝陈婷努了努嘴,示意主角是她。
夏语的目光转向陈婷:“社长,您有什么吩咐?”
陈婷瞪了林薇一眼,似乎在责怪她把自己推出来,然后才看向夏语,神情变得严肃而认真:“学校的任命书已经公告了,你这位新社长,接下来有什么具体的工作计划和打算没有?”
夏语坦诚地摇了摇头:“还没有完全成型。上次去旧办公室找您,就是想当面请教您,接手工作该从哪里切入,怎么铺开。可惜没碰上您。”他语气里带着一丝遗憾。
陈婷沉吟片刻,手指在会议桌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轻响。“当务之急,”她开口道,“先组织你们新一届的社委干部开个碰头会。大家见个面,相互认识熟悉一下,把各自负责的板块和工作内容明确下来。只有班子磨合好了,拧成一股绳,后续工作才好开展,才不会乱。”她的思路清晰,带着老社长的经验之谈。
夏语立刻翻开笔记本,唰唰地记下要点:“明白!碰头会!明确分工!”
陈婷继续道:“第二件事,就是深蓝杯。我让林薇和林晚已经整理了一部分前期资料,你拿到后要尽快熟悉、消化。这不是简单的报道,是系列专题,需要深度策划。另外,”她看向夏语,“张主任那边有通知你们集训什么时候开始吗?”
“还没有。”夏语如实回答。
“估计快了。”陈婷笃定地说,“前两天我和霄雨姐一起吃饭,听她说学校对这次深蓝杯非常重视,集训方案已经在紧锣密鼓地推进了,应该很快就会有通知下来。”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深意,“你参加集训的时候,除了专注比赛,还要多留个心眼,收集一些可以公开报道的素材——集训花絮、选手故事、备赛点滴,只要是能展现我们实验高中学子风采的,都留意一下。及时交给我们文学社这边整理报道。这是个难得的契机,要抓住!”
夏语心中了然,这既是任务,也是信任。他郑重地在笔记本上写下:“深蓝杯集训:收集素材!及时反馈!”口中应道:“好的,婷姐!我记住了!一定留意!”
陈婷又就文学社日常运转、稿件审核流程、与学生会及其他社团的协作等事项,一一做了简明扼要的交待和提醒。夏语手中的笔几乎没停过,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要点和注意事项。林薇偶尔补充几句,气氛认真而高效。
窗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变换。金橘色的夕阳逐渐沉入地平线,被一种更深的、带着紫调的暮霭所取代。办公室里的光线也渐渐暗了下来,直到——
“啪嗒!”
不知是谁按下了开关,屋顶的日光灯管闪烁了几下,骤然亮起,冷白色的光线瞬间驱散了室内的昏暗,也将窗外彻底沉入的暮色映衬得更加深沉。校园里,路灯次第点亮,昏黄的光晕在远处晕染开来。
林薇像是被这灯光惊醒,猛地抬起头,看向窗外:“呀!天都黑透了!”她有些懊恼地拍了拍额头,“光顾着说了,饭点都过了!再不去食堂,等会儿晚自习都要来不及了!”
夏语和陈婷也下意识地看向墙上的挂钟。时针早已滑过了六点。
陈婷合上面前的文件,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又有些无奈:“原来都这么晚了。感觉还有一堆事情没理顺呢……”她揉了揉眉心,随即又释然一笑,“算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剩下的,明天再说。”
夏语一边快速收拾着摊开的笔记本和笔,一边笑着提醒:“婷姐,明天可是周末了!不给自己放个假好好休息啊?”
林薇在一旁捂嘴偷笑,揶揄道:“对于我们这位工作狂婷姐来说,周末?回家待一天已经是恩赐了!周日她保准雷打不动地回来,泡在办公室或者图书馆。所以啊,夏语同学,”她朝夏语眨眨眼,“你的压力来了哦!榜样就在眼前!”
夏语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看向陈婷。
陈婷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摆,瞪了林薇一眼:“别听她胡说八道!”她转向夏语,语气平和地解释,“我只是回家处理点事情,家里也没什么事。现在既然你逐步接手了,我自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总耗在这里。放心吧,该放手的时候,我会放手的。”
夏语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可能让陈婷误会了,连忙解释道:“不不不,婷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有点好奇,周末都不在家好好休息,真的……顶得住吗?”他的语气里带着真诚的关心。
陈婷已经拿起自己的背包,走到门口。听到夏语的话,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灯光下,她的黑框眼镜反射着清冷的光,嘴角却勾起一个意味深长、带着过来人感悟的弧度。她看着夏语,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等你哪天工作多到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来用的时候,你就知道,顶不顶得住……根本不是个问题。”
说完,她不再停留,推开那扇厚重的银色铁门,身影利落地融入门外走廊的昏暗之中。
林薇紧随其后,在跨出门槛前,回头冲夏语做了个夸张的加油手势,脸上挂着搞怪的鬼脸:“加油啊,夏社长!看好你!”话音未落,她也追着陈婷的脚步消失了。
“砰。”
铁门在夏语面前轻轻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偌大的、崭新的办公室里,瞬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头顶日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将空旷的空间映照得格外寂静、清冷,甚至有些寂寥。
一阵穿堂风,不知从哪个未关严的窗户缝隙里钻了进来,带着深秋夜晚的凉意。
“叮铃……叮铃铃……”
一阵清脆悦耳、带着几分熟悉的铃声,在寂静中突兀地响起。
夏语循声望去。只见靠近窗边的一张旧办公桌上方,窗棂上,不知何时悬挂起一串小巧的、由贝壳和彩色玻璃珠串成的风铃。那正是原来旧文学社办公室里,挂在破旧窗户上的那一串!此刻,它被移到了这里,在晚风的吹拂下,贝壳轻轻碰撞,玻璃珠折射着灯光,发出细碎而空灵的声响,像一串细小的、带着记忆温度的碎玉。
风铃声在空旷的新办公室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
夏语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从摇曳的风铃,缓缓扫过崭新的会议桌、空荡的文件柜、光洁的墙壁……最后,落回自己手中那本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笔记本上。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学姐们关照的感激,有对新环境的陌生,有肩上骤然加重的责任,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一丝初临战阵般的茫然。
他望着那串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碎声响的旧风铃,仿佛听到了某种无声的交接棒落地的声音。
“这……”夏语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就……开始了?”
风铃声依旧清脆,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催促。窗外,校园的灯火渐次亮起,勾勒出夜的轮廓。新的起点,就在这风铃的低语和沉甸甸的笔记本里,悄然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