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风,吹暖了京城每一寸角落,也吹得江家旧宅内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十里红妆自相国府一路铺陈至江府,锦绣流光,引得百姓驻足围观,无不称羡这场曾被视为“奸臣与祸水”的联姻,如今竟成了天家赐福、朝野同庆的盛事。
江谢爱正坐在窗前,指尖轻轻拂过一匹织金云霞的嫁衣料子。那金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刺得她有些恍惚。前世,她也曾有过这样一身嫁衣,却是为了嫁给她恨之入骨的杨子轩,那日的红,是血的颜色,是绝望的烙印。而如今,这满目的红,却像是燎原的火,烧尽了她心底最后一丝阴霾,只剩下暖意与期盼。
“县主,”侍女轻步走来,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这是相国府刚送来的聘礼清单,还有……还有宫里来的传话。”
江谢爱抬眸,见侍女神色有异,心中微微一动。这几日筹备婚礼,诸事顺遂,新帝的赏赐、朝臣的恭贺、商盟的献礼,几乎要将江府的门槛踏破。在这片喜气洋洋中,任何一丝不谐都显得格外突兀。
“说。”
“太后……太后娘娘在佛堂,想请您过去一见。”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太后。那个被软禁在深宫佛堂,曾经是前世亲手递给她毒酒的女人。江谢爱握着料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她以为,这个女人会像一尊枯萎的佛像,在青灯古佛旁了此残生,再也不会与她的生命有任何交集。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
她想起前世临死前,太后端着那碗“慰问”的莲子羹,脸上挂着悲天悯人的笑,眼神却冷得像冰。“江家女儿,命该如此。”那声音,至今仍像一根毒刺,扎在她的记忆深处。
“备车。”她缓缓松开手,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杨晨铭正在前厅与李将军商议婚礼仪仗的细节,听闻此事,快步走来,眉心紧锁:“阿爱,不必去。她无论想做什么,都翻不起风浪了。”
江谢爱摇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晨铭,该了结的,总要了结。前世她欠我的,这一世,我想亲手拿回来,不是用恨,而是用释然。”她顿了顿,补充道,“我想去看看,一个输掉了所有权力和希望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杨晨铭看着她,眼中的担忧渐渐化为欣慰与信任。他知道,她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时刻护在羽翼下的女孩了。她有了自己的铠甲,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慈悲。他替她理了理鬓边的一缕碎发,轻声道:“我让影卫在宫外等你,若有任何不妥,捏碎这枚玉佩。”
他将一枚温润的玉佩放入她掌心,那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通往佛堂的路,比江谢爱想象的更长。宫墙高耸,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剩下风拂过檐角的呜咽。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过往的尸骸上,沉重而冰冷。
佛堂内,檀香袅袅。曾经雍容华贵、执掌凤印的太后,如今一身素色布衣,盘坐在蒲团上,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她的头发已然花白,脸上再无精致的妆容,岁月与权谋的刻痕深深刻在眼角眉梢,让她看起来不过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寻常老人。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凤眸,此刻已浑浊不堪,却依旧带着一丝审视。
“你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江谢爱没有行礼,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回视着她。她不卑不亢,既无复仇的快意,也无受辱的怨怼。这种平静,反而让太后有些无措。
“坐吧。”太后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江谢爱依言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矮几,几上放着一杯尚在冒着热气的清茶。
“本宫……不,老身请你来,是想说一声,对不住。”太后低垂着眼,看着手中的佛珠,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值得钻研的奥秘,“江家的案子,杨相的身世,朕都听说了。老身……错了。”
这句“错了”,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江谢爱心湖。她预想过无数种开场,或是威逼利诱,或是哭诉卖惨,却唯独没有想过是这样一句直白而苍白的忏悔。
“错在哪里?”江谢爱开口,声音清冷。
“错在贪恋权力,错在畏惧人心。”太后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老身一生,都在为皇家稳固而算计。先帝在时,算计前朝余孽;陛下年幼,算计权臣功高。杨晨铭手握重兵,江家商盟富可敌国,你们两相结合,在老身眼中,便是悬在皇权头顶的一把利剑。老身要做的,就是折断这把剑,无论用什么手段。”
她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有了些许清明:“包括,让你死。包括,扶持杨子轩。老身以为,只要除掉你们,陛下就能高枕无忧。可到头来,才发现老身才是那个最愚蠢的人。真正守护江山的,不是猜忌与制衡,而是忠诚与担当。杨晨铭有,你……也有。”
江谢爱沉默着。她能感受到这番话的真诚,一个被剥夺了所有权力、在孤寂中反思余生的老人,其忏悔或许迟来,却不假。
“所以,今日召我来,只是为了道歉?”她问。
“不全是。”太后从怀中,缓缓取出一件东西,推到江谢爱面前。
那是一枚通体温润的白玉佩,雕刻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玉质极佳,一看便知是宫中旧物。
“这是你母亲的东西。”太后轻声道,“当年,她与苏氏……也就是杨晨铭的母亲,曾是闺中密友。苏氏出事前,将此物交予老身,说若有一日江家蒙冤,待到沉冤得雪之日,再将此物归还江家后人。她说,这玉佩里,藏着一个能证明苏氏清白的秘密。”
江谢爱的心猛地一颤。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玉佩,一股凉意瞬间传遍全身。她拿起玉佩,仔细端详。莲花的花瓣脉络清晰,栩栩如生,但在莲心处,却有一个极不显眼的刻印,是一个小小的“苏”字。
她想起杨晨铭那枚刻着“苏”字的青铜印,想起他擦拭印章时眼中深藏的痛楚。原来,母亲的遗物,竟一直藏在太后这里。
“为何现在才拿出来?”江谢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因为老身怕。”太后坦然道,“苏氏当年发现的,是前朝旧臣的谋逆大网。老身怕引火烧身,怕朝局动荡,更怕……杨晨铭的身世因此暴露。所以老身选择了隐瞒,选择了牺牲。老身以为,这是为了大局。直到宫变那日,你手持兵法地图,当众揭露苏氏旧人的阴谋,老身才明白,真正的勇敢,不是明哲保身,而是直面黑暗。”
她看着江谢爱,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悔意:“你比你母亲,比老身,都勇敢。这玉佩,你该收下。这不仅是你母亲的遗物,也是解开苏氏冤案的最后一把钥匙。老身……欠苏氏的,也欠你的。”
佛堂内一片寂静,只有檀香依旧在燃烧。
江谢爱握着那枚玉佩,前世太后递来毒酒的画面与眼前这个枯槁老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那杯鸩酒,冷得刺骨,甜得发腻,太后嘴角那抹淡漠的笑,是她对生命最后的绝望。而如今,这枚温润的玉佩,却带着迟来的真相与忏悔,熨帖着她两世未愈的伤口。
恨意早已在重生后的岁月里被杨晨铭的温柔与并肩作战的默契冲淡,剩下的,只是一段需要被妥善安放的过往。
她将玉佩收回袖中,站起身,对着太后,微微颔首。这个动作,不是臣服,也不是原谅,而是一种告别。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以后,好好辅佐陛下。”
说完,她转身离去,没有再回头。
走出佛堂,刺眼的阳光洒在身上,江谢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芬芳,是生命的味道。她袖中的玉佩,仿佛还带着太后的体温,也带着一个时代落幕的余温。
回到相国府,杨晨铭正在书房等她。见她进来,他立刻迎了上去,目光在她脸上仔细探寻。
她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那枚莲花玉佩,放在他手心。
杨晨铭的身形猛地一僵。他低头看着那枚玉佩,手指颤抖地抚过那熟悉的莲花纹路和莲心的“苏”字。那是他母亲的印记,是他童年记忆里,母亲脖子上从不离身的信物。
“这是……”他的声音沙哑。
“太后给的。”江谢爱将方才在佛堂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杨晨铭听完,久久不语。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江谢爱知道,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男人,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为母亲之死而哭泣的少年。
她走过去,从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
“晨铭,”她柔声说,“她说,这里面藏着证明你母亲清白的秘密。”
杨晨铭转过身,眼中泛着红,却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阿爱……谢谢你。”
“傻瓜。”江谢爱在他怀里闷闷地说,“我们之间,不用说谢。”
她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在她的拥抱中,一点点放松下来。
许久,他才松开她,拿起那枚玉佩,仔细端详。他发现,莲花的花萼处,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缝隙。他用指甲轻轻一撬,只听“咔哒”一声轻响,莲花竟从中间分开了。
玉佩是中空的。
里面没有信件,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证据,只有一小撮被蜡封好的、早已干枯的……茶叶。
那茶叶色泽乌黑,形态卷曲,却散发着一股极淡极淡的异香。
杨晨铭和江谢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疑惑。
茶叶?这算什么秘密?
杨晨铭将那撮茶叶倒在掌心,凑到鼻尖轻嗅。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这是……北境的‘雪顶乌珠’。”他沉声道,“此茶只生长在北境一处绝壁之上,产量极低,百年前曾是前朝皇室专供。后来,那片绝壁因地动而崩塌,此茶便绝迹了。”
江谢爱心中一动:“前朝皇室专供……你母亲是前朝望族,她有此茶不奇怪。可为何要将它藏在玉佩里?”
“不奇怪。”杨晨铭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奇怪的是,当年负责为我母亲‘通敌’案定罪的户部侍郎,他的老家,恰好就在那片绝壁之下。而且……我后来查过,那个侍郎,有个特殊的癖好,就是收藏各种珍奇茶叶。”
一个被尘封了二十年的阴谋,似乎在这一刻,通过一撮干枯的茶叶,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太后悔悟,交出的不仅是一份迟来的歉意,更是一把钥匙。它打开的,是通往最终真相的门。
窗外,夕阳西下,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婚礼的喜庆氛围依旧笼罩着整座京城,但在这间安静的书房里,一场新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江谢爱看着杨晨铭眼中重燃的斗志,知道他们的平静生活,或许还要再等一等。
但这一次,她不再害怕。因为她知道,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惊涛骇浪,他们都会一起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