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的码头总比别处热闹些。暮春的晨光刚漫过漕运督府的飞檐，数艘乌篷盐船便已泊在岸边，船工吆喝着搬卸盐袋，咸涩的海风裹着水汽，扑在人脸上带着几分黏腻。江谢爱坐在马车里，撩开车帘一角望着这景象，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贴身的暖玉 —— 从京城到扬州，三日行程里，她总在想，苏明远能垄断两淮盐运这么久，绝非只靠当地官员包庇那般简单。
“县主，商盟扬州分号的周管事在前面等您。” 影卫统领低沉的声音从车外传来，他已换了身青布长衫，扮作商盟护卫的模样，眉眼间的冷峻藏在宽檐帽下，不仔细看竟与寻常随从无异。
江谢爱点头，拢了拢素色外衫的领口，将鬓边银钗压得更低调些。她此次以 “商盟总号核查盐价” 的名义而来，对外只称是江家旁支女眷，既不会引起苏明远警惕，也方便行事。掀帘下车时，一个身着湖蓝绸缎的中年男子已快步迎上来，正是周管事，他拱手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县主，苏明远的宴席设在城南醉仙楼，听说今日除了盐商，还有几位‘贵客’，身份不明。”
“贵客？” 江谢爱脚步微顿，目光扫过码头角落里几个穿着玄色短打的汉子 —— 那些人看似在搬货，余光却总往马车这边瞟，显然是苏明远的眼线。她不动声色地颔首，“知道了，先去醉仙楼附近看看，摸清周边动静。”
周管事应下，引着马车往城南走。醉仙楼是扬州最大的酒楼，三层楼阁雕梁画栋，门口挂着两串大红灯笼，此刻已有不少衣着华贵的盐商陆续进入，门口迎客的伙计眼尖，见周管事过来，立刻堆着笑上前：“周管事今日怎么有空来？苏东家在三楼雅间等着呢。”
江谢爱跟在周管事身后，低着头走进酒楼。一楼大堂里喧闹异常，盐商们三五成群地说着话，话题离不开 “近期盐引紧张”“苏东家有办法”，她耳尖地捕捉到几句 “西北那边还等着钱”“苏大人那边催得紧”，心下一动 —— 又是 “苏大人”，此前藩王密函、户部贪腐案里都提过这个名号，如今苏明远的人也在说，看来这 “苏大人” 才是苏氏旧人真正的核心。
“周管事，这位是？” 刚上二楼，一个身着锦袍、面容微胖的男子便迎了上来，正是苏明远。他约莫四十岁，嘴角总挂着笑意，眼神却像淬了油的针，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目光落在江谢爱身上时，带着几分探究。
“回苏东家，这是总号派来的江姑娘，协助我核查扬州盐价账目。” 周管事笑着回话，不动声色地挡在江谢爱身前，“江姑娘初来扬州，不懂规矩，还望苏东家多担待。”
江谢爱适时抬眸，屈膝行了个浅礼，声音柔缓却不怯懦：“见过苏东家，叨扰了。” 她刻意装出几分拘谨，眼角余光却在观察苏明远 —— 他腰间挂着一枚赤金令牌，上面刻着缠枝纹，竟与杨晨铭给她的暖玉纹路有几分相似，只是令牌中心多了个模糊的 “苏” 字。
“江姑娘客气了。” 苏明远哈哈一笑，伸手做了个 “请” 的手势，“楼上雅间已备好薄酒，周管事和江姑娘随我来，正好跟各位盐商认识认识，以后查账也方便。”
三楼雅间宽敞明亮，八仙桌上已摆好了精致的菜肴，七八位盐商围坐在一起，见苏明远带了人来，纷纷起身打招呼。江谢爱挨着周管事坐下，指尖捏着茶杯，听苏明远与盐商们寒暄，话题渐渐绕到盐运上。
“诸位也知道，近来漕运严查，盐引不好批，” 苏明远端起酒杯，目光扫过众人，“不过大家放心，我已托人打通关节，再过几日，新的盐引就能下来，只是……” 他话锋一转，看向江谢爱，“江姑娘是总号派来的，账目上的事，还得劳烦江姑娘多费心，别让总号觉得我们扬州分号办事不力。”
这话看似客气，实则是在试探。江谢爱放下茶杯，露出一抹浅淡的笑：“苏东家放心，只要账目清楚，盐价合理，总号那边自然不会有意见。只是我初来乍到，还得请苏东家多给些时日，让我仔细核对。”
“应该的，应该的。” 苏明远笑着点头，亲自给江谢爱斟了杯酒，酒液呈琥珀色，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气，“这是扬州特产的桂花酿，江姑娘尝尝，别客气。”
酒杯递到面前时，江谢爱鼻尖微动 —— 这桂花酿里，掺了极淡的 “牵机散”，虽不致命，却能让人浑身无力，动弹不得。前世她被杨子轩囚禁时，曾见过这种毒药，那时她还不知道，如今重生后，杨晨铭特意教过她辨识常见毒物，没想到竟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她指尖触到酒杯边缘，状似无意地顿了顿，抬眸看向苏明远，眼底带着几分 “受宠若惊”：“多谢苏东家，只是我酒量浅，怕是喝不了多少。”
“就尝一口，给我个面子嘛。” 苏明远笑得更殷勤，眼神却沉了沉，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周围的盐商也跟着起哄，目光都落在江谢爱身上，显然是早就串通好的。
江谢爱心中了然 —— 苏明远怕是早就怀疑她的身份，这场宴根本不是请盐商，而是为了试探她，甚至想直接控制她。她不再推辞，端起酒杯，仰头 “喝” 了一口，实则将酒液含在舌下，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吐进了袖口的绢帕里。
不过片刻，她便故意皱起眉头，手按着头，声音带着几分虚弱：“这酒…… 怎么有些上头？我头好晕……” 说着，身体便往旁边倒去，周管事连忙扶住她，一脸惊慌：“江姑娘！你怎么了？”
“哈哈，江姑娘果然酒量浅。” 苏明远拍了拍手，原本喧闹的雅间瞬间安静下来，门口的伙计和几个玄衣汉子走了进来，堵住了门。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眼神变得阴狠：“周管事，别装了，这位根本不是什么商盟姑娘，是江谢爱，江家的大小姐，杨相的心上人，对吧？”
周管事脸色一变，刚要开口，便被玄衣汉子按在桌上，动弹不得。江谢爱 “晕” 在椅上，眯着眼偷看苏明远，听他继续说道：“杨晨铭断我盐路，查我账目，真以为我没办法治他？只要把你绑了，送回京城，我倒要看看，杨晨铭是要江山，还是要你这个心上人！”
原来如此。江谢爱心中冷笑 —— 苏明远垄断盐运筹钱是真，想抓她威胁杨晨铭也是真，这便是他 “筹谋异动” 的目的之一。她正想着，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一声轻响，是影卫的信号！
“苏东家，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江谢爱猛地睁开眼，身体一拧，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匕 —— 那是杨晨铭给她的防身武器，藏在袖口夹层里，她趁玄衣汉子不备，匕首抵在了最近一人的腰间，“我的人，早就候在外面了。”
苏明远脸色骤变，刚要喊人，雅间的窗户突然被撞开，几名影卫翻身进来，玄衣汉子们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影卫制服。周管事也趁机挣脱，站到江谢爱身边，抹了把汗：“县主，您没事吧？”
“我没事。” 江谢爱收回匕首，看向苏明远，“苏东家，你勾结前朝旧臣，垄断盐运，意图绑架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苏明远被影卫按在地上，却仍不死心，仰头大笑：“江谢爱，你别得意！我背后的人，你惹不起！‘苏大人’不会放过你的，杨晨铭也护不住你！” 他说着，突然从怀中摸出一枚令牌，往地上一摔，令牌裂开，露出里面藏着的火药，“今日就算我栽了，也要拉你们陪葬！”
“小心！” 影卫统领眼疾手快，一把将江谢爱推开，自己扑过去按住苏明远，用刀挑飞了令牌。火药落在地上，并未引爆 —— 想来苏明远只是想借此拖延时间。趁众人混乱，他猛地推开影卫，撞开后窗跳了下去，楼下早有马车接应，转眼便消失在巷子里。
影卫想去追，被江谢爱拦住：“别追了，他跑不远，留下的线索更重要。” 她蹲下身，捡起那枚摔裂的赤金令牌 —— 令牌中心的 “苏” 字清晰可见，纹路与暖玉上的缠枝莲纹几乎一致，只是令牌背面刻着一个小小的 “卫” 字，像是某个机构的印记。
“县主，这令牌……” 周管事凑过来，看着令牌上的纹路，脸色微变，“我好像在漕运督府见过类似的，去年有个京城来的官员，腰间也挂着这样的令牌。”
江谢爱握紧令牌，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心中泛起疑云 —— 苏明远背后的 “苏大人”，不仅能调动苏氏旧人，还能联系前朝旧臣，甚至有京城官员接应，身份定然不简单。而这令牌纹路与暖玉相似，莫非 “苏大人” 与杨母苏氏也有关联？
她抬头看向窗外，扬州的阳光正好，却照不进巷子深处的阴影。苏明远跑了，陷阱却只是刚刚开始，江南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她摸了摸贴身的暖玉，想起杨晨铭的叮嘱，轻声道：“周管事，派人盯着苏明远的行踪，另外，查一查去年来扬州的京城官员，特别是与漕运、盐务有关的。”
“是。” 周管事应声而去。影卫统领走到江谢爱身边，低声道：“县主，苏明远逃脱，恐怕会引来更多麻烦，要不要传信给相爷，让他派些人手过来？”
“不必。” 江谢爱摇头，将令牌收好，“杨晨铭在京中也不轻松，不能让他分心。我们先查清楚这令牌的来历，找到‘苏大人’的线索，再做打算。” 她望向远处的漕运码头，盐船仍在往来，只是此刻在她眼中，那些船不再只是运盐的工具，更像是藏着阴谋的载体。
暮色渐浓时，江谢爱回到商盟分号的住处。她将那枚令牌放在桌上，就着油灯的光仔细查看，突然发现令牌内侧刻着一行极小的字 ——“永宁卫”。永宁卫是前朝的禁军卫所，杨母苏氏当年便是在永宁卫任职的父亲引荐下，才进入前朝宫廷的。
原来如此。江谢爱心中一震 ——“苏大人” 不仅与苏氏有关，还可能与前朝永宁卫有牵连，而杨母的旧案，恐怕也和永宁卫脱不了干系。她摸出纸笔，想给杨晨铭写封信，告知这里的情况，可笔尖悬在纸上，却又停住了 —— 若是让杨晨铭知道 “苏大人” 与他母亲有关，他定会分心，甚至亲自来江南，京中局面便会不稳。
“再等等。” 她轻声对自己说，将纸笔收起，重新握紧那枚令牌。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令牌上，映出冰冷的光。江南的夜，比京城更凉，而她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