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日,总是温柔得让人沉醉。那日桃林中的发现,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虽在杨晨铭与江谢爱心底漾开圈圈涟漪,却很快又被这安逸的日常抚平。铁盒被他们重新封好,藏在了书房最隐秘的角落,连同那段尘封的往事,一同封存。他们以为,这便是结局——风雨已过,只剩岁月静好。
然而,命运的棋局,从未真正有过终局。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杨晨铭正在教安安习字,江谢爱则在一旁修剪着窗台上的兰花。暖阳融融,岁月静好得仿佛一幅画。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宁静。那马蹄声凌乱而仓皇,不似寻常信使,倒像是……逃难。
杨晨铭的眉心瞬间蹙起,他放下笔,走到门口。只见一名风尘仆仆的禁军骑兵滚鞍下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院中,见到杨晨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太……太上皇!不,杨相!京城中……陛下病危!”骑兵的声音因急促而嘶哑,脸上满是惊惶与绝望,“陛下……陛下连下三道金牌,命您……命您与王妃、小侯爷即刻回京!”
“哐当”一声,江谢爱手中的剪刀掉落在地。
病危?那个在他们离开京城时,还笑着说要他们常回来看看的年轻帝王,那个已经成长得足以独当一面的永熙帝,怎么会病危?
杨晨铭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他扶起那名骑兵,沉声问道:“陛下究竟如何?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说陛下是积劳成疾,油尽灯枯……已经……已经撑不了几日了。”骑兵的声音带着哭腔,“陛下神志尚清,却坚持要等你们回去……”
江谢爱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想起永熙帝登基时的模样,那个少年,带着对他们的依赖与信任,接过了沉甸甸的江山。这些年,他励精图治,推行新政,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他们虽在江南,却也时常听闻他的功绩。可他们忘了,他终究也是个人,会累,会病。
“念江呢?”杨晨铭又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侯爷……小侯爷在封地得知消息后,已经快马加鞭赶往京城了,应该……应该会比你们早到一步。”
没有丝毫犹豫。杨晨铭转身回屋,迅速换上了一身深色的劲装。江谢爱也立刻回房收拾行装,她的手有些发抖,却依旧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常备的药材和换洗衣物。安安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凝重的气氛,不再吵闹,只是乖巧地跟在江谢爱身后,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
当晚,他们便带着安安,在几名影卫的护送下,连夜启程,奔赴京城。
回京的路,仿佛比来时漫长了千百倍。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单调而催人心悸的声响。车厢内,灯火摇曳,映照着三人沉默的脸。
杨晨铭闭着眼,靠在车壁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江谢爱知道,他看似平静,内心却已是波涛汹涌。永熙帝于他,亦君亦友,更是他看着长大的侄儿。这份感情,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君臣之谊。
江谢爱握住他冰凉的手,轻声说:“晨铭,别担心,陛下吉人自有天相。”
杨晨铭睁开眼,眸中是深不见底的忧虑:“阿爱,你不明白。他……他太像我了。总把所有事都扛在自己肩上,从不言苦。”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我怕……他撑不过去。”
江谢爱的心一紧。她知道杨晨铭说的是实话。永熙帝的勤政,她是知道的。每年送来的奏报,都详细记录着皇帝的作息,常常是批阅奏折至深夜。他们只看到了国家的繁荣,却忽略了他为此付出的代价。
三日后,他们终于抵达京城。
京城的天,是铅灰色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街道上的行人步履匆匆,脸上都带着化不开的愁容。皇宫的城门大开,却无半点喜庆,只有一片死寂。
他们被直接引至永熙帝的寝宫。刚一踏入,一股浓重的药味便扑面而来,混杂着沉香的味道,让人喘不过气。宫女太监们垂手侍立,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寝殿内,光线昏暗。龙床上,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此刻却形容枯槁,面色蜡黄,双眼深陷,只剩下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杨念江跪在床边,眼眶通红,见到他们进来,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叔父……婶婶……”永熙帝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你们……终于回来了……”
杨晨铭快步上前,握住他冰冷的手,声音哽咽:“陛下,臣来迟了。”
永熙帝摇了摇头,目光越过杨晨铭,看向江谢爱和站在她身后的安安,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柔。他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招了招。
江谢爱带着安安走近,俯下身。
“安安……都长这么大了……”永熙帝看着安安,眼中满是欣慰,“好……好……”
他喘息了片刻,似乎在积蓄力气。寝殿内,落针可闻。
“叔父,”他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杨晨铭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一种惊人的清明与决绝,“朕……时日无多了。”
“陛下!”杨念江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永熙帝却仿佛没有听见,他只是看着杨晨铭,一字一句地说道:“朕……想将这大朝的江山……传给念江。”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杨念江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置信:“陛下!不可!万万不可!臣……臣只愿守护江南,不敢奢望……”
“这不是奢望,是责任!”永熙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却又立刻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江谢爱连忙上前,轻轻抚着他的背。
待他喘息稍定,杨晨铭才沉声开口:“陛下,念江他……”
“朕知道他的心思。”永熙帝打断了他,“他像你,叔父。他不爱这龙椅,他爱的是江南的桃花,是百姓的安居乐业。可正因为如此,他才最适合坐这个位置。”
他看着跪在地上,满脸挣扎的杨念江,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恳求的神色:“念江,朕的孩子们尚且年幼,无法担此重任。朝中老臣,虽忠心有余,却无开创之魄。这天下,需要一位像你一样,心中装着百姓,而非权力的君主。”
杨念江拼命摇头,泪水夺眶而出:“陛下,臣做不到……臣怕……臣怕辜负了您的信任,辜负了天下百姓……”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江谢爱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念江,”她走到儿子身边,轻轻扶住他的肩膀,“抬起头来,看着陛下。”
杨念江缓缓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床上的帝王。
江谢爱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你害怕,不是因为你懦弱,而是因为你敬畏。敬畏这片土地,敬畏这身龙袍所代表的责任。这很好。”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你祖父和我,用两世的血泪,才换来了这天下太平。我们不是为了争权夺利,我们只是想让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能像江南的百姓一样,安稳地过好自己的日子。”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穿越时空的沧桑:“如今,陛下将这份责任交给你,不是要你成为权力的囚徒,而是要你成为这片土地的守护者。这不是一道选择题,念江,这是一道必答题。我们用一生守护的,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杨念江浑身一震,他看着母亲,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又看看床榻上殷切期盼的永熙帝,再看看身旁沉默如山的父亲。他心中的挣扎与恐惧,仿佛被一股暖流缓缓融化。
是啊,他守护江南,不也是为了守护这份安宁吗?如今,将这份安宁扩大到整个天下,不正是他一直以来的追求吗?
杨晨铭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向永熙帝,郑重地跪下,行了一个君臣大礼。
“陛下放心。”他的声音沉稳如山,带着一种足以安抚人心的力量,“臣,会辅佐好新君。大朝的江山,万无一失。”
永熙帝看着眼前的三人,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他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好……很好……”
他的手,从杨晨铭的掌中滑落。
寝殿内,一片死寂。只有杨念江压抑的哭声,和宫女们低低的啜泣声。
一场无声的龙椅交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完成。没有诏书,没有朝议,只有一位帝王最真诚的托付,和一位臣子最郑重的承诺。
数日后,永熙帝驾崩的消息传遍天下。杨念江在杨晨铭与江谢爱的辅佐下,登基为帝,改元“永熙”。
登基大典上,新帝宣布,尊杨晨铭为“太上皇”,江谢爱为“皇太后”。
然而,当内官捧着册宝前来时,杨晨铭却摇了摇头,牵起江谢爱的手,对新帝说:“陛下,臣与王妃,只想回江南隐居,不想干预朝政。”
新帝杨念江身着龙袍,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他们,眼中虽有不舍,却更多的是理解。他知道,他的父母,从来都不是贪恋权位之人。他们想要的,从来都只是彼此的陪伴,和天下的太平。
“好。”他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朕准了。但朕有一个请求。”
“陛下请讲。”
“若有一天,朝廷需要你们……还请叔父和婶婶,回来。”
杨晨铭与江谢爱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笑意与泪光。他们齐齐躬身,应道:“臣,遵旨。”
就在他们准备转身离开大殿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监,是永熙帝最信任的贴身内侍,匆匆走了过来。他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的黑檀木盒子,上面没有锁,却严丝合缝。
老太监走到江谢爱面前,深深一拜,然后将盒子递上,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王妃,这是陛下临终前,特意嘱咐奴才交给您的。”
江谢爱接过盒子,入手微沉。
老太监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说,有些影子,比刀剑更冷。这个,或可照明。”
说完,他便退入了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江谢爱与杨晨铭的心,同时沉了下去。他们低头看着手中这个平平无奇的黑檀木盒,仿佛捧着一个滚烫的烙铁。
永熙帝的托付,已经完成。可他留下的这个盒子,又预示着什么?
那所谓的“影子”,又是什么?
他们以为已经结束的棋局,似乎才刚刚掀开新的一页。而这一次,棋盘的中心,是他们刚刚亲手扶上龙椅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