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宫城上最后一缕薄雾,演武场上却已肃杀一片。玄甲军将士身披重甲,在初升的朝阳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校场中央,杨晨铭已换上帅服,玄色底衣绣着暗金云纹,外罩赤红披风,被晨风拂得猎猎作响。他身姿挺拔如松,目光扫过阵列严整的军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江谢爱立于点将台侧,一身利落的骑装,发髻高束,眉宇间是前所未有的沉静与坚韧。她看着那个即将踏上征途的身影,心头那根弦绷得极紧。贵妃的诅咒虽已随她一同埋入尘土,但那阴冷的话语,如同跗骨之蛆,总在不经意间爬上心头——“权力会改变一切”。她攥紧了袖中那枚温润的玉扳指,那是他出征前夜戴在她手上的信物,此刻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存在。
“殿下。”她上前一步,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杨晨铭闻声转身,眼中的凛冽瞬间化作一片柔和的暖意。他走到她面前,抬手,指腹轻轻拂过她紧抿的唇角,仿佛要抚平那里无形的褶皱。“眉头皱得这么紧,是怕我回不来?”他低笑,声音里带着一丝惯有的调侃,眼神却深邃得如同深潭,映着她的倒影。
江谢爱没有避开他的触碰,只是抬起眼,直视着他:“贵妃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我信你。但战场刀剑无眼,你……务必小心。”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崭新的平安符,针脚细密,绣着并蒂莲的图案,与前世那个仓促缝制的截然不同。这是她熬了几个通宵,一针一线绣下的祈愿。她踮起脚,亲手将平安符系在他腰间帅服的玉带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杨晨铭垂眸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感受着那平安符贴上腰身的温热,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他伸手,轻轻握住她尚未收回的手,另一只手则探入怀中,取出一物——正是那枚被他珍藏多年、刻着“江”字的半块玉佩。玉佩边缘已被摩挲得异常光滑,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前世,我没能护住你,让你含恨而终。”他将玉佩郑重地放入她掌心,覆上她的手,将她的五指紧紧合拢,那半块玉佩的棱角硌在两人掌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温热。“这玉佩,是你留给幼弟的,也是我前世唯一能抓住的、关于你的念想。欠你的,今生,我杨晨铭用命来还。”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江谢爱心头。
江谢爱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那双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近乎虔诚的承诺的眼睛。前世那些纠缠的恨意、猜忌与痛苦,在这一刻,被他掌心的温度和这半块玉佩的重量,一点点熨帖、融化。她反手紧紧回握住他的手,玉佩的冰凉与他的体温交织在一起,仿佛将两世沉浮都握在了掌中。
“我等你回来。”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无比清晰,“不止是为了还债,也为了……我们。”她没有说出口的,是那份在生死边缘、在权力漩涡中悄然滋长,早已超越前世恩怨的情愫。
杨晨铭眼中爆发出璀璨的光芒,他猛地将她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披风沉重的红绸拂过她的脸颊,带着战场上特有的、混合着铁锈与阳光的气息。他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滚烫的吻,如同烙印。
“等我打赢这场仗,”他贴着她的耳畔,声音低哑而充满力量,“就跟你谈退婚的事——不,是谈婚事。”他郑重地重复着市井茶馆旁许下的诺言,此刻,在即将奔赴生死的关头,这承诺显得无比庄重。
江谢爱在他怀中用力点头,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洇湿了他肩头冰冷的玄甲。那是劫后余生的泪水,是放下前世重担的泪水,更是对未来充满期许的泪水。
“我等你!”她再次重复,这一次,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
号角声骤然响起,尖锐悠长,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杨晨铭松开怀抱,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饱含着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个决绝的转身。他大步流星地走向战马,动作矫健如豹,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他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玄甲映着朝阳,赤红披风在风中狂舞,整个人如同浴火重生的战神,散发着睥睨天下的气势。
“玄甲军——”他拔出腰间长剑,剑锋直指前方,声音如同惊雷,响彻整个演武场,“出发!”
“杀——!”数万将士齐声怒吼,声浪排山倒海,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铁蹄踏地,发出沉闷而整齐的轰鸣,如同擂响的战鼓。旌旗猎猎,遮天蔽日,钢铁洪流开始缓缓移动,朝着宫城之外,朝着那未知的、充满血与火的战场滚滚而去。
江谢爱站在点将台上,目送着那抹赤红的身影融入奔腾的铁流,直至消失在宫门之外。晨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来一丝凉意,她却浑然不觉。掌心那半块玉佩的温热,仿佛是他留下的唯一印记,也是支撑她独自面对接下来一切的力量源泉。
京城,此刻看似平静如水,实则暗流汹涌。杨晨铭带走了大部分精锐,城防力量骤然削弱,如同一个被抽走了主心骨的巨人。杨子轩虽死,但他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盘根错节,如同地下的藤蔓,虽被斩断主干,却难保没有细小的根须仍在暗中滋生。更遑论,藩王大军压境,京城内外的细探、流言,如同无形的蛛网,时刻威胁着这座都城的安宁。
江谢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不舍与担忧,转身走下点将台。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座京城的安危,这江山社稷的稳定,便压在了她的肩上。她必须比任何人都要清醒,比任何人都要强大。
她径直前往位于宫城西侧的议事厅。这里早已是灯火通明,几位被杨晨铭临行前委以重任的老臣,以及她亲自挑选的、值得信赖的年轻官员,都已等候在此。看到她进来,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江姑娘。”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户部尚书刘大人,率先开口,脸上带着凝重,“殿下出征,京城防务、粮草调度、民心安抚,千头万绪,刻不容缓。尤其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户部近日盘点各州府上缴的军需粮草,发现有几处账目对不上,数目虽不算巨大,但痕迹十分可疑,像是有人刻意为之,意图扰乱后方。”
江谢爱眉心微蹙,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扫过众人:“刘大人,可疑账目涉及哪些州府?具体数额多少?可有查到经手之人?”
刘大人立刻呈上一份密报:“主要是临近战区的青州、冀州两地,上报的粮草数额与实际入库相差近三成。经手之人……查到是青州粮道使王谦,但此人已于半月前‘病故’在家,死因蹊跷,家属已扶柩回乡,无从查证。”
“病故?”江谢爱指尖轻叩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议事厅里格外清晰,“时间点如此巧合,死因又如此‘干净’,这分明是有人提前布局,销毁证据!青州、冀州,正是藩王大军可能经过或袭扰之地,截断粮草,动摇军心,此计毒辣!”她眼中寒光一闪,“刘大人,立刻秘密彻查王谦‘病故’前后的所有往来文书、书信,尤其是与京城内官员的联络!同时,严查冀州那边经手官员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刘大人领命,立刻安排人手下去。
“赵将军,”江谢爱转向负责京城防务的禁军副统领,“殿下带走了玄甲军主力,城防压力倍增。即刻起,加强各城门盘查,尤其是出入城的人员和物资,严防细探混入。同时,增派暗哨,严密监视城内几处曾与杨子轩过从甚密的府邸,有任何异动,不必请示,先行控制!”
“末将遵命!”赵将军抱拳应道。
“还有,”江谢爱目光转向一位年轻官员,“张大人,你负责安抚民心。藩王大军在外,流言最易滋生。立刻命人张贴安民告示,强调殿下亲征,胜券在握,京中粮草充足,城防坚固。同时,严密监视市井茶楼酒肆,对散布恐慌、动摇人心者,严惩不贷!”
“下官明白!”
一道道指令清晰、果断地发出,江谢爱端坐主位,神情专注而冷静,条理分明地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政务。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靠他人庇护的孤女,也不是那个被前世恩怨束缚的复仇者。此刻的她,是这座京城的守护者,是杨晨铭最坚实的后盾。她以惊人的速度和魄力,将杨晨铭留下的权力真空迅速填补,将看似混乱的局面牢牢掌控在手中。
议事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当最后一份公文被批阅妥当,最后一条指令被传达下去,议事厅内终于只剩下江谢爱一人。她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落在案头那份关于青州、冀州粮草亏空的密报上。
王谦的“病故”,账目的对不上……这绝非孤例。杨子轩虽死,但他留下的这张盘根错节的网,显然并未被彻底剪除。有人在利用杨子轩倒台后的混乱,在暗中继续他的“事业”?还是说,有另一股势力,在趁火打劫,意图搅乱后方,配合藩王大军?她想起杨晨铭在密室中展示的、杨子轩与外敌勾结的账本,心头那根弦再次绷紧。
就在这时,议事厅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负责传递紧急军报的亲兵快步走进,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封印的信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江姑娘,八百里加急军报!前军斥候传来消息!”
江谢爱心中猛地一跳,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把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件。信封上的火漆是玄甲军独有的标记,完好无损。她迅速拆开,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纸上的字迹是杨晨铭亲笔,刚劲有力,带着战场特有的急促:
“斥候探明,藩王主力已偏离预定路线,转向东北方向,似有绕过正面防线,奇袭我军粮道重镇——云中关之意!其先锋轻骑,行动极为迅疾,距离云中关已不足百里!云中关守军兵力薄弱,危在旦夕!我已亲率精锐骑兵,星夜驰援,务必于敌军抵达前抢入关中!然此行凶险异常,恐有恶战。京城诸事,尽托于卿。切莫轻信任何未经验证之消息,静待捷报!”
信末,是他熟悉的、力透纸背的签名,以及一个简单却无比沉重的字:“铭”。
江谢爱的手指微微颤抖,信纸在她手中发出细微的窸窣声。藩王主力转向?奇袭云中关?杨晨铭亲率精锐驰援?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她的心上。
云中关!那是扼守北方粮道咽喉的命门!一旦失守,不仅前方大军断粮,京城的补给线也会被彻底切断!藩王此举,毒辣至极,意图釜底抽薪!而杨晨铭,他竟然……竟然亲自带着最精锐的骑兵去堵这个缺口!信中那句“此行凶险异常,恐有恶战”,更是让她心头揪紧。
她猛地抬头,望向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宫城染成一片悲壮的金红。杨晨铭此刻,应该正带着他的玄甲铁骑,在通往云中关的崎岖道路上,与时间赛跑,与死神搏杀!
“静待捷报……”她喃喃重复着信中的叮嘱,握紧了信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在她肩头,比处理任何政务都更甚。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仅要守护京城的安稳,更要为远在千里之外、陷入绝境的他,撑起一片绝对稳固的后方!
她将信纸小心折好,贴身收好。那信纸仿佛带着他的体温,也带着战场的硝烟与肃杀。她走到窗边,目光穿透暮色,投向东北方向——那是云中关的方向,也是他此刻浴血奋战的地方。
“杨晨铭,”她对着虚空,对着那遥远的战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一定要撑住!京城,有我!你的后背,交给我!”
窗外的风,似乎更急了些,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向远方。京城的上空,夕阳的余晖正被迅速吞噬的夜色所取代,如同一场无声的巨变正在酝酿。而江谢爱,独自站在窗前,身影被拉得很长,显得异常孤寂,却又异常坚定。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贵妃的诅咒,京城的暗流,前线的绝境……所有的风暴,都在这一刻,向她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