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泪在灯台上堆叠,如同凝固的血珠,无声坠落。江谢爱背对着杨晨铭,单薄的肩膀在寂静中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声像被扼住喉咙的鸟雀,断断续续地漏出。书房内,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唯有那柄刻着“杨”字的毒酒壶,在跳动的烛火下,幽幽折射着冰冷而诡异的光泽,仿佛一个无声的嘲弄者。
杨晨铭沉默地站着,目光沉沉地落在她颤抖的背影上。那背影单薄得像一片秋叶,却承载着两世沉甸甸的恨与错。他胸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尘埃落定后的疲惫,有真相被剖开的刺痛,更有一种近乎残忍的释然。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心口的位置,隔着衣料,那道早已愈合、却永不可能消失的旧疤,似乎在指尖的触碰下,隐隐灼痛起来。
“那道疤……”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在死寂的空气里,“是前世,为你挡下那杯毒酒时留下的。”
江谢爱颤抖的背影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脸上泪痕未干,一双眼睛却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茫然。烛光在她瞳孔里跳跃,映出杨晨铭脸上那从未有过的、近乎脆弱的神情。
“挡……挡下?”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几乎不成调,“那杯酒……不是……不是贵妃递给我的吗?”
“是贵妃递的酒不假。”杨晨铭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洞悉一切的苍凉,“可那酒壶,那毒药,却是杨子轩通过他安插在贵妃身边的心腹,亲手送进去的。他买通了贵妃的贴身侍女,在酒壶内壁预先涂了无色无味的‘牵机引’。贵妃不过是他手中一把无知无觉的刀。”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向江谢爱,“你以为,以贵妃那点浅薄的城府和手段,能策划出如此天衣无缝、让你至死都以为是杨家谋逆的毒杀?她不过是杨子轩棋盘上,一枚用来转移视线、替他顶罪的弃子罢了!”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江谢爱心上。前世那模糊混乱的记忆碎片,在杨晨铭冰冷而清晰的叙述中,被强行拼凑、还原。贵妃递酒时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此刻想来,竟带着一种被利用的茫然和恐惧。而她恨了整整一世、甚至重生后仍在处处提防的杨晨铭,竟……竟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替她挡下了致命的毒酒!
巨大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书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看着杨晨铭,看着他那张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楚和疲惫,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查到杨子轩的阴谋时,已经太迟。”杨晨铭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仿佛在回忆那场耗尽他所有力气的前世搏杀,“他布局太深,牵连太广。我若直接揭穿,不仅救不了你,反而会打草惊蛇,让他狗急跳墙,连同你整个江家,甚至……整个杨家,都可能被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锁住江谢爱,那眼神里有太多东西——是无奈,是决绝,是孤注一掷的疯狂,“我能做的,只有拼尽全力,让你多活一天,是一天。”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手,抓住自己胸前衣襟的领口,用力一扯!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骤然撕裂了书房的死寂!
江谢爱惊得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捂住嘴,眼睛瞪得更大,几乎要脱眶而出。
杨晨铭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他扯开前襟,露出里衣,再一把扯开里衣的领口——
一道狰狞的疤痕,赫然暴露在跳动的烛光之下!
那疤痕位于心口偏左的位置,约莫两寸长短,形状如同一个扭曲的月牙,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暗红色,向内凹陷,周围皮肤粗糙扭曲,像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又像被野兽的利爪狠狠撕开。这道疤,如此丑陋,如此触目惊心,无声地诉说着当年那场毒杀的惨烈,和挡酒者承受的锥心之痛!
江谢爱只觉得眼前一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死死地盯着那道疤,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比刚才更加剧烈。前世他抱着她冰冷尸体时那绝望的嘶吼和泪水,此刻在耳边轰然炸响,清晰得如同昨日。她恨错了人!她恨错了整整一世!而那个被她恨之入骨、甚至重生后仍在步步提防的男人,却用这样惨烈、这样决绝的方式,为她挡下了致命的毒酒,独自承受了这深入骨髓的痛苦!
“为什么……”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告诉你?”杨晨铭扯下被撕破的外袍,随手扔在一旁,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疲惫。他重新看向江谢爱,眼神复杂得如同风暴过后的海面,有释然,有痛楚,还有一丝如释重负后的脆弱,“告诉你真相,让你带着恨意和愧疚活下去?还是让你知道杨子轩的狠毒,让你在恐惧中日夜难安?有些真相,就像这疤,”他指了指自己心口,“揭开它,只会让伤口重新流血,让活着的人更痛。”他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锁住她泪眼婆娑的脸,“现在,你信了吗?信我从未想过害你,信我前世……是在用命护着你?”
江谢爱没有回答。她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那道狰狞的旧疤,仿佛要将它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巨大的愧疚、震撼、还有一股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却汹涌澎湃的心疼,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彻底吞没。她猛地向前冲了一步,几乎是扑到了杨晨铭面前,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却停在离那道疤痕寸许的地方,不敢触碰,仿佛那是圣物,又仿佛是灼人的烙铁。
“我……”她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个带着哭腔的、无比艰难的音节,“……信。”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竟直接向前倾倒,额头重重地抵在了杨晨铭赤裸的、还带着旧疤的胸膛上。
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心口的皮肤。
杨晨铭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电流击中。他下意识地想要推开,可抬到半空的手,却在触碰到她单薄颤抖的肩膀时,僵住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感受到她滚烫的泪水灼烧着他的皮肤,感受到她压抑的呜咽声隔着胸膛传来,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书房内,只剩下她压抑的哭泣声,和两人急促而混乱的呼吸声。那柄刻着“杨”字的毒酒壶,在烛火下幽幽地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仿佛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不知过了多久,江谢爱的哭泣声渐渐低落,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依旧抵着他的胸膛,额头紧贴着那道狰狞的旧疤,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又像是在无声地忏悔。
杨晨铭缓缓抬起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她的后背上,笨拙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拍抚着。这个动作生硬而别扭,却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抚。
“哭够了?”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江谢爱没有抬头,只是在他怀里,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杨晨铭沉默片刻,目光落在书案上那本摊开的、沾染着暗褐色血迹的账本上。他伸出手,越过江谢爱的肩膀,指尖轻轻拂过那几处刺目的血迹。
“这账本,是杨子轩心腹的遗物。”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却带着一种洞悉阴谋的寒意,“那人被杨子轩灭口前,拼死将它藏在了酒窖一个最隐秘的暗格里。血迹,是他临死前,用自己的血写下的警告。”他指尖点在几处血迹上,“你看这里,还有这里……拼起来,是‘北狄’二字。”
“北狄?”江谢爱终于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已恢复了些许清明,带着一丝震惊和凝重,“北狄蛮族?他……他竟敢私通北狄?”
“何止是私通。”杨晨铭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账本上记录得清清楚楚,杨子轩不仅利用户部职权,大肆侵吞军饷、中饱私囊,更将其中大半,通过他在边境的秘密渠道,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了北狄。他卖给北狄的,不仅仅是粮草布匹,还有大周的兵力部署图、关隘防务图,甚至……还有他暗中策反的边军将领名单!”他拿起账本,翻到某一页,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在烛火下触目惊心,“他拿大周的血,去喂养北狄的狼子野心!为的,就是借北狄之力,搅乱朝局,为他谋逆铺路!”
江谢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浑身冰凉。杨子轩的野心和狠毒,远超她的想象!私吞军饷已是滔天大罪,勾结外敌、出卖国家,更是万死难辞其咎!难怪前世杨晨铭会如此决绝地对付他,难怪他会说“说出来只会让你死得更快”——这样的惊天阴谋,一旦卷入,确实只有死路一条!
“那……那杯毒酒……”江谢爱声音干涩,艰难地问道,“也是他……为了除掉我这个可能碍事的人?”
“是。”杨晨铭肯定地点头,眼中寒光闪烁,“你父亲在朝中清名卓着,又掌管着部分军需调动。杨子轩担心你父亲察觉他的勾当,更担心你若嫁入杨家,尤其是嫁给我,会成为他最大的掣肘。所以,他必须在你嫁入杨家之前,除掉你。而嫁祸给我,既能除掉你,又能离间杨家与江家,甚至能借你父亲之手来对付我,一石三鸟,好毒的算计!”他捏紧了手中的账本,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前世,我查到这些时,你已……我没能救下你。今生,我绝不会再让他得逞!”
江谢爱看着杨晨铭眼中那燃烧的、带着血色的恨意和决绝,看着他心口那道狰狞的旧疤,心中百感交集。前世的恨意,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愧疚,是迟来的信任,还有一种……想要与他并肩而立的冲动。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落在杨晨铭紧握账本的手上。那手上,还残留着刚才撕开衣襟时留下的细微痕迹。她伸出手,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她的指尖微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信你。”她抬起头,迎上杨晨铭略带诧异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坚定,“前世的事,是我错怪了你。这账本,这血债,我们……一起算。”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本染血的账本,又落回杨晨铭脸上,“杨子轩勾结北狄,证据确凿。他现在被软禁,但肯定还有后手。我们……该怎么办?”
杨晨铭感受着手背上那微凉却坚定的触感,心中翻涌的情绪难以言喻。他看着江谢爱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带着决然的光芒,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眉宇间的坚毅,胸中那块积压了两世的巨石,仿佛被这目光和话语,悄然撬动了一角。
他反手,紧紧握住了江谢爱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带着薄茧,包裹着她微凉的手指,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力量和承诺。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他拉着她走到书案前,将那本染血的账本摊开,指着上面几处关键的名字和数字,“杨子轩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盘根错杂。尤其是户部尚书李延年,是他最得力的爪牙,也是他勾结北狄、转运物资的关键人物。要扳倒杨子轩,必须先拔掉李延年这颗钉子。”
他拿起一支狼毫,蘸了墨,在一张空白的信笺上飞快地写下几行字,字迹刚劲有力。
“这是调兵虎符的一半。”他将信笺折好,递给江谢爱,“你拿着它,连夜出城,去城西三十里的黑风岭,找一个叫‘铁手’的人。他是我的心腹,只听我号令。你将这信笺给他,他会立刻调集三百精锐,秘密潜回京城,听你调遣。”
“调遣我?”江谢爱有些惊讶。
“对。”杨晨铭看着她,眼神深邃而凝重,“京城现在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杨子轩被软禁,但他的党羽绝不会坐以待毙。尤其是李延年,一旦察觉风声不对,很可能会狗急跳墙,甚至……可能勾结城外的北狄细作,制造混乱,伺机劫走杨子轩,或者……直接动手。”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明日一早,就要以‘巡查边防’为名,秘密出城。京城内务,必须有人坐镇。你,就是我最信任的人。”
江谢爱接过那薄薄的信笺,却感觉重逾千斤。她看着杨晨铭眼中那毫不掩饰的信任和托付,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责任感。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调兵的权力,更是一份生死相托的信任。
“我明白了。”她将信笺小心翼翼地收好,贴身藏入怀中,指尖触碰到怀中一个坚硬冰凉的东西——是杨晨铭出征前给她的那枚玉扳指。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它,那冰凉的触感似乎带来一丝奇异的力量。
杨晨铭看着她收好信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他走到墙边,按动一个不起眼的机关,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书架缓缓移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
“从这条密道走,可以直接出城,不会惊动任何人。”他指了指暗道入口,“记住,见到铁手后,立刻让他控制住李延年的府邸,但不要打草惊蛇。务必找到他与北狄往来的最新密信,那是他通敌的铁证!同时,加强城防,尤其是北门和东门,严密盘查所有可疑人等。”
“我记下了。”江谢爱郑重地点头。
杨晨铭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低沉的叮嘱:“小心。”
“你也是。”江谢爱看着他,轻声回应,“一路平安。”
杨晨铭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江谢爱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书案上那本染血的账本,转身,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那幽深的密道。黑暗瞬间吞没了她的身影。
杨晨铭站在密道口,听着她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彻底消失在黑暗深处,才缓缓按动机关,将书架复位。书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那本摊开的、沾染着暗褐色血迹的账本,在烛火下静静地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夜风带着凉意灌入。他抬头望向城外黑风岭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夜空。江谢爱已经带着他的信任和托付,踏入了这危机四伏的棋局。而他,也即将启程,去面对那场蓄谋已久的、关乎大周国运的决战。
前世的旧疤余温尚在,今生的博弈却已进入更深、更险的漩涡。杨子轩的毒计,北狄的狼子野心,京城内暗藏的杀机……如同无数张无形的大网,在黑暗中悄然收紧。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指节发出轻微的声响。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而那枚被江谢爱紧握在手中的玉扳指,在黑暗中,似乎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令人心悸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