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润着汉东省委家属院。
高家那栋曾经门庭若市的小楼,如今像是被遗忘在角落,只有书房窗口透出的微弱灯光,证明着主人尚未安歇。
祁同伟的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远处树影下。
他独自下车,没有带随从,步履有些沉重。他穿着便装,眉头紧锁,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作为陆则川最锋利的刀,他清晰地感知到陆书记与高育良之间那道日益扩大的裂痕,也隐约察觉到自己这位恩师背后可能隐藏的、足以致命的危机。
于公,他必须紧跟陆则川的步伐,维护汉东大局的稳定和法律的尊严。于私,高育良终究是他的授业恩师,在他初入仕途时曾给予过提携和指点。
那份师生情谊,并非轻易可以抹杀。他无法眼睁睁看着老师在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最终坠入万丈深渊。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吴慧芬,她看到祁同伟,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复杂的忧色。
“同伟?这么晚了……”
“师母,我来看看高老师。”祁同伟语气恭敬。
吴慧芬叹了口气,侧身让他进来,低声道:“他在书房,心情不太好,你……劝劝他吧。”
书房里,高育良没有像往常一样伏案工作,而是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他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往日那种挥斥方遒的气度似乎被抽走了大半,只剩下沉重的疲惫。
“高老师。”祁同伟轻声唤道。
高育良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憔悴,看到祁同伟,他眼中掠过一丝意外,随即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同伟啊,这么晚过来,有事?”
“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来看看您。”祁同伟走到书桌前,没有坐下,目光扫过桌上堆积的文件,最终落在高育良那张写满倦容的脸上,
“老师,您最近清减了不少,要多注意身体。”
(祁同伟没有称呼高书记,而是刻意称呼老师)
高育良摆了摆手,走到沙发旁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吧。我这个年纪,身体就这样了。倒是你,跟在则川身边,责任重大,更要保重。”
他提到陆则川,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但祁同伟却敏锐地捕捉到那一丝极其细微的疏离感。
两人闲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气氛却始终有些凝滞。
祁同伟知道,不能再绕圈子了。
他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恳切地看向高育良,声音压低了,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老师,这里没有外人,学生就说几句心里话。”
高育良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着祁同伟,眼神深邃,示意他说下去。
“老师,我……我跟在陆书记身边,能看到很多事,也能感觉到很多事。”祁同伟斟酌着用词,尽量不刺激到高育良,
“汉东现在的局面,很复杂,也很……敏感。有些事,如果……如果真有什么为难之处,或者一时糊涂的地方,趁着现在,主动向组织说明情况,争取宽大处理,或许……还来得及。”
他说得异常艰难,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话几乎是在明示高育良有问题,并劝他自首了。
高育良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放下茶杯,身体靠进沙发里,目光锐利地盯着祁同伟,久久没有说话。书房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墙上挂钟滴答的走动声。
良久,高育良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甚至有些沙哑:
“同伟,你能来跟我说这些,说明你还认我这个老师,心里还有这份情谊。老师……心领了。”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无边的黑暗,语气变得有些飘忽:
“但是,有些路,一旦走上去了,就回不了头了。不是不想回头,是后面……已经没有路了。”
他的话语里透着一股深沉的绝望和认命般的悲凉。
“老师!怎么会没有路?”祁同伟有些急了,“只要态度诚恳,积极配合,组织上一定会给出路的!总比……总比被动等到最后那一刻要强啊!”
高育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到极致的笑容,那笑容比哭还让人难受:
“出路?同伟,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身上牵扯的,不仅仅是几件具体的事,是一个盘根错节的网络,是很多人的身家性命。我倒了,很多人都会跟着一起倒。他们……不会允许我回头的。”
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显得异常疲惫:
“而且……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错了就是错了。不是一句‘主动交代’就能抹平的。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稳住,希望能……平稳过渡,不要引起太大的震荡,这或许,就是我对汉东最后能做的贡献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有对现实的无奈,也有对自己行为的辩解,更深层处,或许还藏着一丝不甘心的侥幸。
祁同伟看着高育良那双失去了往日神采、只剩下疲惫和浑浊的眼睛,心中一阵刺痛。他知道,自己劝不动了。老师已经深陷泥潭,或者说,他自愿选择与那泥潭共存亡。他所谓的“平稳过渡”,更像是一种绝望下的自我安慰和最后的体面。
“老师……”祁同伟声音沙哑,还想再说什么。
高育良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重新拿起桌上的文件,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好了,同伟,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做好你分内的事,则川那边……需要你这样的得力臂助。”
这是送客了。
祁同伟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徒劳。他站起身,向高育良深深鞠了一躬,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最终只艰难地说出两个字:“……保重。”
然后,他转身,步履沉重地离开了书房,离开了那栋被沉重气氛笼罩的小楼。
坐回车里,祁同伟没有立刻发动车子。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回响着高育良那句“回不了头了”,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和悲凉。
他曾视若明灯的恩师,终究还是走向了末路。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次夜访,非但没有拉回高育良,反而让祁同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汉东这场风暴,已经无法避免,而他尊敬的老师,很可能将成为这场风暴中,最先被撕碎的那一个。
夜色更深,仿佛要将所有的秘密与挣扎,都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