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夜晚,京城工体西路。
某家实行会员制的高档酒吧里,音乐被精心调校至恰到好处的分贝——既在空气中注入一丝慵懒与悸动,又为每一处卡座保留着足以倾心低语的私密。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车水马龙流动的光河;窗内,衣香鬓影,自成一方静谧而耀眼的世界。
秦施、林薇与另外两位家世相仿的闺蜜,慵懒地陷在角落一处宽敞的卡座里。
她们姿态闲适,容貌出众,或明艳大方,或清冷优雅,恰似一道无声却夺目的风景,吸引着场内若有若无的视线。
周遭的客人只敢远远投去一瞥,目光中带着欣赏,也带着自知——谁都看得出来,能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女子,非富即贵,不是寻常可以打扰的存在。
桌上,价格不菲的威士忌与香槟静立一旁,冰桶表面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寒意氤氲,映着朦胧的光。
“所以,我们秦大小姐在汉东那个‘小池塘’里,真遇到能让你魂不守舍的‘大鱼’了?”一个穿着亮片吊带裙,在投行工作的闺蜜抿着酒,笑着打趣。
林薇抢在秦施前头,带着几分夸张的语气:“何止是鱼!我看是条鲨鱼!凶得很,但也帅得很,关键是那股子劲儿,啧啧……”
秦施窝在沙发里,晃动着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荡漾。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反驳,只是嘴角牵起一丝无奈的弧度。几杯酒下肚,平日里被理智牢牢压制的情绪,开始悄然松动。
“别听薇薇瞎说。”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微醺的沙哑,“就是……一个挺特别的上司。能力很强,做事……很拼。”
“上司?”另一个在律所工作的闺蜜扶了扶金丝眼镜,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办公室恋情?还是单恋?施施,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风险系数太高了。”
“我知道。”秦施仰头喝了一口酒,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的烦闷,“所以……就这样吧。可能只是最近太累了,产生了错觉。”
林薇搂住她的肩膀:“什么错觉!喜欢就是喜欢!管他什么上司不上司。不过……”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他家世背景清楚吗?汉东那地方,水浑着呢。”
秦施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没有说出祁同伟的名字,也没有提及任何具体信息。她知道,有些界限,一旦跨过去,就再难回头。
今晚的放纵,是宣泄,也是一场与内心悸动的告别仪式。她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任由那点微弱的火焰,在霓虹与酒精中,明灭不定。
杯中的琥珀色液体再次被斟满,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敲打在秦施的心上。闺蜜们的笑闹和打趣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向了千里之外的汉东,飘向了那个让她心绪不宁的男人身边。
内心独白:
上司?何止是上司。那是祁同伟啊。
是那个在会议室里目光如炬、令下属敬畏的祁厅长;是那个在“猎狐”行动中运筹帷幄、决断千里的指挥官;是那个身先士卒、浑身是伤却依旧挺直脊梁的硬汉;也是那个在深夜茶水间,不由分说换走她手中黑咖啡,递来一杯温水的男人……
他的手掌很宽厚,那次雨夜并肩,他接过伞柄时,指尖无意中碰到她的手背,那一瞬间的触感,像微弱的电流,至今仿佛还残留着酥麻。
他的眼神通常很冷,像淬了冰的刀锋,可偶尔,在听取她汇报到关键处,或者讨论案情陷入僵局后豁然开朗时,那冰层下会闪过一丝极快的光,那是认同,是欣赏,或许……还有一点点别的什么?
她见过他疲惫时揉着眉心,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样子;也见过他面对复杂资金流向图时,那种猎人锁定目标般的专注和锐利。
他像一座沉默的火山,表面覆盖着冷硬的岩石,内里却奔涌着灼人的岩浆。这种极致的矛盾,构成了一种危险的吸引力,让她明知靠近可能会被灼伤,却还是忍不住想去探寻。
想念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电话里下达指令;想念他穿着警服,肩章挺括,走过长廊时带起的风;甚至……有点想念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的气息——那是属于他的,复杂而独特的气场。
林薇说得对,这不像她。她秦施从小到大,循规蹈矩,理智清醒,知道自己该走什么样的路,该结交什么样的人。祁同伟就像她人生规划里一个突兀而强大的变数,带着汉东的风沙和血火气息,蛮横地闯了进来。
“施施?发什么呆呢?”亮片吊带闺蜜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看来这条‘大鱼’威力不小啊,把我们智商情商双高的秦大小姐都整迷糊了。”
秦施回过神,自嘲地笑了笑,又喝了一大口酒,试图用冰凉的液体压下心头的燥热。“没什么,可能就是酒喝多了。”
林薇凑过来,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别硬撑。看你这样子,陷得不浅。如果真的放不下,就别急着否定。有时候,理性算计来的,未必有感性冲动选的对。”
秦施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京城的夜景璀璨夺目,繁华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可她的眼前,却总是浮现出汉东省厅那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浮现出祁同伟坐在宽大办公桌后,时而凝神批阅文件,时而抬眼看向她时,那深不见底的目光。
内心独白:
放不下吗?也许吧。
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又何止是上下级的关系?他的过去像一本沉重的书,写满了她不了解的血与火、屈辱与抗争。
他的现在,更是处于汉东权力风暴最激烈的漩涡中心。而她的家庭,看似开明,实则对子女的婚恋有着隐形的高门槛。
这份刚刚萌芽、甚至未曾言明的情感,就像这杯中的酒,初尝辛辣,回味却带着一丝甘甜,但饮多了,只会徒增烦恼和危险。
她深吸一口气,将杯中剩余的酒液彻底饮尽,仿佛要将那不该有的念想也一并吞下、消化。
“走吧,薇薇,有点累了。”她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只是眼底深处,那抹因思念和矛盾而起的迷离,却未能完全散去。
今晚的酒精和倾诉,或许能暂时缓解这份蚀骨的想念,但她也知道,有些种子一旦落下,即便深埋,也终会在心底某个角落,悄然生根。
回到汉东,面对他时,她又该如何自处?这个问题,像窗外无尽的夜色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
汉东,高育良家的餐厅,气氛则是另一番光景。
菜肴是家常口味,由吴慧芬亲自下厨,味道醇厚。桌上没有酒,只有清茶。高育良和祁同伟对坐,不像是上下级,更像是师徒和家人。
“同伟,身上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高育良夹了一筷子菜放到祁同伟碗里,关切地问道。
“劳老师挂心,好得差不多了,不影响工作。”祁同伟坐得笔直,恭敬回答。
高育良点点头,慢条斯理地吃着饭,闲聊了几句家常和工作近况后,话锋才转入正题。
“吕州姚卫东的案子,证据链要做得扎扎实实,办成铁案。这不仅是清除沙瑞金的余毒,更是给全省干部一个警示。”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你现在位置不同了,副省长、监察委主任,盯着你的人很多。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如履薄冰,事事都要经得起推敲。”
“我明白,老师。请您放心,程序上绝不会出任何纰漏。”祁同伟郑重点头。
“嗯,我对你是放心的。”高育良看着他,目光深邃,“则川在京城,过几天回来,汉东这边,政法和监察这条线,你要替我,也是替省委,扛稳了。遇到难处,多沟通,不要一个人硬扛。”
这番话语重心长,既是信任,也是提醒,更是一种无形的政治捆绑。祁同伟能感受到其中沉甸甸的分量。
“我一定竭尽全力,不负老师和则川书记的信任。”他沉声应道。
这顿饭,吃得温暖,却也让他肩上的担子感觉又重了几分。
……
从高育良家中出来,夜色已深。
祁同伟没有让司机送,自己开着那辆黑色的大G,鬼使神差地驶出了市区,沿着盘山公路,一路开到了城郊那座可以俯瞰大半城市灯火的野山山顶。
初秋的山顶,夜风已带寒意,吹得他单薄的夹克猎猎作响。
他靠在冰冷的引擎盖上,点燃了一支烟。山下,京州的万家灯火如同铺陈开的碎钻星河,繁华,却遥远。
几天没见到秦施了。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随即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
那个在会议室里冷静专业的她,那个在茶水间被他换走咖啡时微微错愕的她,那个在雨夜与他并肩同行、手指无意触碰时带来触电感的她,那个收到护眼胶囊时低声道谢、耳根泛红的她……
祁同伟内心独白:
真是疯了……祁同伟,你他妈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一个丫头片子,怎么就……
是因为她那双眼睛?太干净了,跟这汉东的浑水格格不入。是因为她那股不服输的韧劲儿?还是因为……在她面前,我好像不用永远是那个提着刀、满身血腥气的祁阎王?
可笑。我这条从岩台山沟里爬出来的命,一路踩着刀尖、跪过屈辱才走到今天,早就该断了这些不切实际的念想。
梁璐……哼,那样的‘高门’……而她?她应该有个光明顺遂的未来,而不是跟我这种在淤泥里打滚、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摔下去的人搅在一起。
高育良的信任,陆则川的重用,这副省长的位置……多少人眼红盯着?一步走错,就是万劫不复。感情……感情是他妈最没用的东西,是软肋,是破绽!
可这心里……怎么就他妈的……空了一块呢?
……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却填不满那份突如其来的空洞。
抬头望向天际,一轮冷月孤悬,清辉洒落,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映出一片罕见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与柔软。
他习惯了算计,习惯了搏杀,习惯了用坚硬的外壳包裹一切。
可此刻,在这无人的山顶,面对这轮亘古的月亮,那份被强行压抑的情感,如同月光下的暗流,无声却汹涌地冲刷着他冰封的心防。
山下城市的喧嚣与他无关,京州酒吧里的笑语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人,站在高处,迎着冷风,与自己的内心,进行着一场沉默而激烈的战争。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独得像一头离群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