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台乡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尽,空气中还残留着夜雨的湿冷。
乡政府大院却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平静,
审计组人员的进进出出,给这里平添了几分肃杀和紧张。
陈海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但眼神却异常清亮。
他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着那本厚厚的笔记,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三年来的点滴,此刻正被重新审视、串联,试图找出那条隐藏的线。
乡长老赵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紧张,压低声音道:
“陈书记,有发现了!”
陈海猛地抬起头。
“您让我悄悄去找当时在场的老乡回忆,”老赵凑近几步,声音更低了,
“菌菇合作社设备到货那天,县里确实来了个领导,但不是视察,是……是欧阳书记的秘书,带着一个老板模样的人一起来的!”
“当时还指挥卸车,跟厂家技术员嘀咕了好久。有几个老乡在旁边地里干活,隐约听见说什么‘数字’、‘发票’之类的词!”
陈海的心脏猛地一跳!
欧阳靖的秘书!亲自到场指挥卸车?这绝非正常的视察流程!
“还有,‘户户通’那个标段,”老赵继续道,
“我托交管所的老战友查了那几天的过路监控录像,虽然模糊,但能看到几辆砂石料车的车牌,根本就不是中标公司‘宏发建材’注册的车辆!”
“反而……反而跟县里另一家常年给欧阳书记老家那个镇送建材的车队很像!”
线索开始浮出水面,并且矛头隐隐指向了更高处!
陈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些还是旁证,需要更扎实的东西。
“老赵,这些情况,除了你和我,还有谁知道?”
“绝对没有!查监控的事,我那老战友嘴严,而且用的是私人关系,没走程序。”老赵保证道。
“好。继续保密。”陈海沉声道,
“你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到当时在场的老乡,做个正式的、但保密的询问笔录。监控录像想办法拷贝一份出来。动作要快,更要隐蔽!”
“明白!”老赵重重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陈海知道,他必须尽快将这些碎片拼凑成有力的证据链。
欧阳靖和审计组绝不会给他太多时间。
……
汉东省委,沙瑞金办公室。
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以更高的速度汹涌奔腾。
沙瑞金接到了“清道夫”行动组的加密汇报:
“目标账户关键中间人已在境外被锁定,正在施加压力,有望突破。境内关联人员监控加强,未发现异常撤离迹象。”
“赵瑞龙方面,其专职厨师已被控制,初步审讯显示,有人曾试图通过他传递不明药物,但未能成功。厨师已被替换为我们的人。”
沙瑞金面无表情地听着汇报,手指在桌面上无声地敲击。
进展比预想的要慢,但方向正确。
境外突破需要时间,而赵瑞龙那边,祁同伟的防守确实严密。
他并不十分着急。
欧阳靖在岩台乡和陈海的缠斗,正很好地扮演着烟雾弹的角色。
他甚至“好心”地让秘书以他的名义,给审计组又打了个电话,再次“强调”要“依法依规”、“实事求是”,无形中给了陈海更多周旋的空间。
他在养蛊,让下面的虫子互相撕咬,最终胜出的那个,才会成为他需要的那个。
……
通往邻省的高速公路上,那辆灰色的面包车保持着平稳的速度。
车内的钟小艾已经换上了普通的衣帽,看上去就像一个寻常的出差女子。
她紧紧攥着那部新手机,屏幕上是那个唯一的号码,几次想要拨出,却又犹豫地放下。
她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谁,是高育良?陆则川?还是其他派系?她交出的筹码,能否换来她想要的?还是会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开车的男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仿佛看穿了她的焦虑,淡淡开口:
“不用急着打电话。想清楚你要说什么,能说什么。”
“你的价值,决定你的待遇。”
钟小艾咬紧了嘴唇。价值?她当然有价值!
她知道沙瑞金通过她二叔转移资产的秘密渠道,她知道赵立春早年一些通过钟家洗白的脏事……
但这些,一旦交出,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甚至会彻底激怒家族,招致灭顶之灾。
可不交,她又能有什么出路?
前途未卜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在她心中交织。
……
岩台乡,陈海接到了来自省检察院徒弟小孙的加密电话。
“师父,查到了!”小孙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凝重,
“‘宏发建材’和‘昌隆贸易’的实际控制人,明面上是两个不相干的人,但背后资金的真正来源,都指向林城县一家叫‘鑫源投资’的公司。”
“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是欧阳靖的一个远房表舅!而且,这家公司近三年的大部分利润,都通过复杂渠道流向了境外一个账户,收款方信息隐藏得很深,还在追查!”
鑫源投资!欧阳靖的表舅!
陈海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果然是他!
欧阳靖竟然用如此隐蔽的方式,将黑手伸向了扶贫资金!
“小孙,这些材料,立刻形成秘密报告,通过绝对安全的渠道,直接报给省纪委钟书记(田国富已停职,应为主持工作的副书记)和……陆则川副书记!”陈海当机立断。
他不能再犹豫,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将证据直达天听!
“明白!师父您自己也千万小心!”
挂了电话,陈海感到一阵虚脱,随即又被巨大的决心充满。证据链正在闭合,虽然境外账户那条线还不够清晰,但境内的关联已经足够惊人了。
他拿起笔,开始撰写一份关于请求上级纪检机关直接介入调查林城县扶贫领域严重违纪违法问题的紧急报告。
他要用最正式的方式,将炸弹抛出去!
……
就在陈海奋笔疾书的同时。
沙瑞金也接到了另一个渠道的密报,内容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汇报来自他安插在省检察院的一个极其隐秘的眼线:
“反贪局侦查一处孙某(陈海徒弟),近期异常活跃,秘密调阅林城多家企业工商及银行信息,调查方向直指欧阳靖亲属及其关联公司,疑已掌握重要线索,正准备上报!”
沙瑞金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无比。
陈海!竟然是他!这么快就摸到了欧阳靖的命门上?
还准备直接捅到省纪委和陆则川那里?
这完全打乱了他的节奏!
他原本想让欧阳靖和陈海互相消耗,没想到陈海这把刀如此锋利,眼看就要直接废掉他重要的棋子,甚至可能顺着欧阳靖这条线,提前引爆李达康的炸弹!
不行!绝不能让陈海抢先!
沙瑞金眼中闪过一道狠厉的寒光。
他立刻拿起那部电话,接通了“清道夫”行动组,语气急促而冰冷:
“计划变更!优先级调整!”
“立刻对目标人物陈海,实施最高级别监控!截获其一切对外通讯,尤其是试图送往省纪委和省政法委的材料!”
“必要时……”沙瑞金顿了顿,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阻止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回应:“明白。阻止级别?”
沙瑞金闭上眼睛,脑中闪过陈岩石苍老而刚正的面容,心脏抽搐了一下,
但随即被更强大的野心和冷酷淹没。
“视情况而定。最低限度,确保材料无法送出。最高限度……让他……”
或许就在此刻,他已决意抛却独善其身的执念,甘愿成为那个“不怕脏手”的人。然而人性的复杂与深幽,其光辉与晦暗,往往就交织于这一念之间。
也正是在这一念抉择的刹那,善与恶的边界似乎已然模糊。
无声处的惊雷,终于不再隐藏于云层之后,而是化作了一道冰冷的指令,射向那个远在岩台乡、仍试图坚守信念的身影。
棋局之上,再无温情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