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冻僵的鼻涕虫,在北满这鬼地方,爬得又慢又黏糊。白天越来越短,黑夜长得让人心慌,那风就没停过,变着花样地嚎,像是要把这片废墟里最后一点热乎气儿都抽干。林枫感觉自己都快变成一块风干肉了,脸上皴裂的口子火辣辣地疼,手上新伤叠旧伤,粗糙得能当砂纸用。
清理工作还在继续,像蚂蚁啃骨头,一点点,一滴滴。进展慢得能急死人,但好歹,那片能下脚的、被称为“生活区”的地方,稍微扩大了点儿。几个破房子用捡来的破木板、烂铁皮勉强堵住了漏风最厉害的窟窿,虽然里头照样冷得像冰窖,但至少能让人缩着脖子挤在一起,躲开那要命的刀子风。
希望,也跟着这点进展,像石缝里的草,颤巍巍地、极其顽强地,冒出了一丁点儿绿芽。
最大的“绿芽”,是那个半塌的变电所。林枫和徐致远带着几个懂点电的,几乎是住在了里面。里面那股子焦糊的塑料和金属混合的气味,呛得人脑仁疼,但他们也顾不上了。几个人围着那几台黑乎乎、锈迹斑斑的变压器和控制柜,像考古学家研究文物似的,一点点清理,一点点测试。
“这根线……好像……好像是通到那边备用发电机组的!” 一个小伙子抹了把冻出来的鼻涕,指着一段还没完全烧毁的电缆,声音带着兴奋的颤抖。
“控制柜里这个继电器……触点烧熔了,但……但线圈好像是好的!” 徐致远的声音从一堆废铜烂铁里闷闷地传出来。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虽然微小,却实实在在。他们像拼图一样,试图把这堆破烂重新拼凑成一个能喘气的、哪怕只是微弱心跳的供电系统。没有替换的元件,就想办法从其他更破烂的设备上拆;没有合适的工具,就用锉刀一点点磨,用锤子小心地敲。手指经常被划破,血混着黑色的油污,冻在皮肤上,每个人都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
林枫大部分时间也泡在这里,他虽然不是电工出身,但基本原理懂,更重要的是,他能提供一种“方向感”。当大家因为某个难题卡住,垂头丧气时,他就得硬着头皮,用他那半生不熟、偶尔还词不达意的技术语言,连比划带猜地给大家鼓劲,或者提出一个可能(他自己心里也没底)的解决思路。
“别……别急,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 这话他说得自己都心虚,但不得不说。
除了电,另一个重中之重,就是那座最大的、曾经是基地核心的炼钢车间,以及车间角落里,那台相对小一些、受损似乎没那么严重的——一号炼钢炉。
炉子像个被遗弃的钢铁巨兽,沉默地蹲在车间角落里,身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锈迹,几个观察孔黑漆漆的,像瞎了的眼睛。但它那庞大的、基本完好的炉体,那虽然锈蚀但结构未损的加料系统和倾斜机构,在林枫眼里,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力。
钢铁!工业的粮食!没有钢,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他带着人,仔细检查了炉子的每一个部件。炉衬需要重新砌筑,耐火砖大部分都碎了,需要想办法解决;动力系统——那个驱动炉体倾转的电机,被炸坏了,需要修复或者替换;燃料……燃料更是大问题,原来的煤气发生装置彻底报废了。
“林工,这……这玩意儿还能行吗?” 一个年轻的技术员看着这庞然大物,语气里满是怀疑,“我看……我看它像是死透了……”
“死……死马当活马医!” 林枫梗着脖子,用手拍打着冰冷的炉壁,发出沉闷的响声,“只要……只要炉壳没穿,咱们……咱们就有办法让它活过来!”
话是这么说,可具体怎么“医”,他心里一点谱都没有。耐火砖哪里来?动力怎么解决?燃料烧什么?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座大山。
转机,出现在一次意外的发现。几个战士在清理基地边缘一个被炸塌的小仓库时,发现了一批被掩埋的物资——不是武器,也不是机器,而是几十袋尚未完全受潮失效的耐火水泥,和一些散装的、品相还算完整的耐火砖!
“天无绝人之路啊!” 徐致远听到消息跑过来,激动得差点摔一跤。
有了材料,砌筑炉衬的工作立刻提上日程。这不是个精细活,却是个力气活,更是个技术活。林枫带着所有能动弹的人,轮流上阵。和泥、搬砖、砌筑……车间里尘土飞扬,混合着耐火水泥刺鼻的气味。温度依旧低得吓人,但干着体力活,身上总算能冒出点热气了。汗水混着灰尘,在脸上和成泥,又被冻住,每个人都成了花脸。
动力问题,最终采用了最笨也最可靠的办法——人力+简易齿轮组。林枫设计(或者说,硬着头皮想象出来)了一套用废弃齿轮和轴承组装的、可以通过多人摇动来驱动炉体缓慢倾转的机构。粗糙,笨重,但理论上……好像能行?
最头疼的燃料,在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老赵带着警卫排的战士,在距离基地十几里外的一个废弃小煤矿,找到了少量还能开采的、质量低劣的煤矸石和一些碎煤!
“将就着用吧!总比烧木头强!” 老赵咧着嘴,露出一口被冻得发白的牙。
希望,似乎真的在一点点变成现实。
当炉衬终于砌筑完成,当那套笨拙的人力倾转机构被安装到位,当第一批黑乎乎、掺杂着大量石头的劣质燃料被运进车间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成败,在此一举。
点火仪式(如果这也能算仪式的话)简陋得近乎寒酸。没有领导讲话,没有红旗招展。只有林枫、徐致远,和所有参与了修复工作的人,围在那座刚刚“复活”的炼钢炉前。炉口黑洞洞的,像一张等待着被喂食的巨口。
林枫手里拿着一个用破布和柴油自制的火把,手有些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紧张。他深吸了一口车间里冰冷的、混杂着耐火材料灰尘和煤渣味的空气。
“点火!” 他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显得异常微弱。
火把被塞进了炉膛。起初,只有微弱的火苗在劣质燃料上艰难地爬行,冒出浓密的、呛人的黑烟。众人都捏了一把汗。
“扇风!快!扇风!” 林枫喊道。
几个战士拿着用破铁皮临时赶制的大扇子,拼命对着进风口扇动。浓烟被吹得四处弥漫,呛得人直流眼泪,咳嗽声此起彼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炉膛里的火苗似乎壮大了一点点,颜色也开始由暗红转向橙黄。车间里的温度,仿佛也升高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死死盯着那炉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却漫长得像几个世纪……
突然,炉膛内传来一阵低沉的、如同闷雷般的轰鸣!紧接着,一股灼热的气浪从炉口喷涌而出!那橙黄色的火焰,猛地变成了刺眼的、白炽的颜色!
“着了!着了!炉子着了!” 有人激动地喊了起来,声音带着哭腔。
林枫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凑近一些,能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久违的热浪,烤得他脸上冻裂的伤口生疼,却带着一种让人想哭的温暖。
加料,观察,调整……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所有人都处在一种极度紧张和亢奋的状态。林枫和徐致远守在炉前,根据火焰的颜色和经验(大部分是林枫来自未来的、模糊的理论经验),指挥着加料和送风。
汗水不断地从额头渗出,流进眼睛,涩得生疼,也顾不上擦。每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但脸上却带着光。
当林枫根据炉内声音和火焰判断钢水已经炼成时,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倾炉——!”
那套笨拙的人力齿轮机构,在十几个汉子拼尽全力的摇动下,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声。沉重的炉体,开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倾斜……
炽白的、如同太阳核心般耀眼的钢水,顺着出钢槽,如同一条愤怒的、燃烧的河流,奔腾着,咆哮着,涌入了下方早已准备好的、用耐火泥勉强糊好的简陋钢水包中!
光芒四射!热浪灼人!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属于金属熔液的、滚烫的臭氧味道!
成功了!
第一炉钢水!
尽管它可能杂质很多,性能很差,但它确确实实是钢!是他们在这片冰冷的废墟上,用自己的双手,从无到有,创造出来的第一炉钢!
没有欢呼,没有雀跃。所有人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呆呆地看着那包翻滚着、散发着惊人热量和光芒的钢水,看着那光芒映亮了一张张疲惫、肮脏、却在此刻无比生动的脸。
林枫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被旁边的徐致远一把扶住。他看着那钢水,眼睛被刺得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和脸上的汗水、灰尘混在一起。
这不仅仅是一炉钢水。
这是一个象征。一个证明——证明他们能够在这片废墟上,重新点燃工业的火种!
他喘着粗气,抹了把脸,目光越过那耀眼的钢水,投向车间外面依旧寒冷、依旧破败的基地。
路,还很长。这只是一个开始。
但至少,他们迈出了最艰难、也是最坚实的第一步。
只是,在这象征着新生的炽热光芒背后,林枫怀里那份始终冰冷的报告,似乎也在这热浪中,微微颤动了一下。
它提醒着林枫,黑暗,并未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