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离京,如石投死水,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席卷江淮官场的滔天巨浪。
数日之间,缇骑四出。
往日里车马喧嚣、权贵往来的淮安府衙门前,此刻被顶盔贯甲的京营兵士围得水泄不通。阳光照在冰冷的铁甲上,反射出肃杀的光。知府衙署内,那位曾构陷钦差、意气风发的淮安知府,官袍未褪,乌纱却已被打落在地,脸上血色尽失,被两名面无表情的锦衣校尉一左一右架着胳膊,拖死狗一般从大堂拖出。他双腿软绵,靴子在地上划出两道歪斜的痕迹,口中兀自喃喃:“本官冤枉……本官是受了……”
“堵上他的嘴!”领队的锦衣卫千户厉声喝道,眼中没有丝毫温度。
一块破布塞入知府口中,将所有的申辩与攀咬都堵了回去。唯有那双瞪得滚圆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与难以置信的惊惧。他或许至死不明白,为何苦心经营的局面,会在一夜之间崩塌若此。
同一时间,漕运总督衙门侧院,分管漕粮押运、与那退役参将过往甚密的一名督粮道官员,正在值房内焦灼地踱步。门被砰然撞开,他惊得浑身一颤,待看清来人服饰,强自镇定道:“尔等何人?敢擅闯漕运重地!”
“奉旨,拿问钦犯!”为首的宦官声音尖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手中黄绫圣旨一展,“锁了!”
如狼似虎的卫士上前,剥去他的官服,套上重枷。那官员面如死灰,目光扫过院中那些昔日同僚,那些人或低头,或侧目,无一人敢与他对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沿海卫所,亦未能幸免。数名卫指挥使、千户被革职查办,他们或是默许了走私船只借用卫所码头,或是直接参与了分润,在确凿的账册与密信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军营之中,气氛凝重,兵士们看着昔日上官被押解出营,窃窃私语中,有快意,也有兔死狐悲的茫然。
运河两岸,码头之上,往日欺行霸市、与官府勾结盘剥漕工、盐丁的胥吏、把头,也被顺藤摸瓜,抓捕无数。一时间,漕岸为之肃然。
凌云鹤与裴远站在运河边一座酒楼的雅间内,凭窗远眺。楼下河道中,漕船往来如织,似乎并未受到太大影响,但岸上的气氛,已然不同。
“大人,看那边。”裴远指着远处码头。一群短衫赤脚的漕工正围着一处新贴的告示,听一名小吏大声宣读朝廷整顿漕运、盐政的新规,以及惩处贪官污吏的名单。人群中不时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和议论。
“陈扒皮被抓了!老天开眼啊!”
“还有那张阎王,听说直接判了斩监候!”
“朝廷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那些常年被沉重劳役和层层盘剥压弯的脊梁,似乎在这一刻,微微挺直了一些。浑浊的运河水流淌着,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清明之气。
裴远收回目光,脸上带着畅快之色:“大人,此番雷霆手段,着实令人心振奋!这些国之蛀虫,早该如此清理!”
凌云鹤手中玉骨扇轻摇,目光却依旧沉静,并无多少喜色。他望着那些欢呼的漕工,缓缓道:“扫除腐肉,固然大快人心。然腐肉之生,在于肌体本有溃烂之处。盐政之弊,漕运之困,积重难返,非杀几人、罢几官便能根除。陛下虽有整顿之心,然上下其手、阳奉阴违者,又岂在少数?今日之风清,能维持几时,犹未可知。”
裴远闻言,脸上的兴奋稍敛,沉吟道:“大人所言极是。只是……终究是迈出了这一步。”
“是啊,终究是迈出了这一步。”凌云鹤喟叹一声,“但愿此番鲜血,能换来数年安宁,让这运河两岸的百姓,能稍喘一口气。”
这时,楼梯声响,一名作寻常商贩打扮的汉子快步上来,在裴远耳边低语几句,又迅速退下。这是裴远联系的江湖朋友,一直在暗中留意各方动静。
裴远转向凌云鹤,低声道:“大人,消息证实了。淮安知府在押解进京途中,于驿站‘突发急病’,暴毙了。”
凌云鹤捻须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更深的幽暗。
“突发急病……好一个突发急病。”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是有人怕他进了北镇抚司,说出不该说的话吧。”
这漕岸的“风清”,是用鲜血洗刷出来的,但这血,既有明正典刑的罪官之血,也有被灭口的弃子之血。风浪之下,隐藏的暗流,从未真正平息。
“这棋局,远未到终局。”凌云鹤收回望向运河的目光,转身,“走吧,裴远。我们的冤屈虽雪,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窗外,运河之水依旧奔腾东流,带走污浊,亦隐藏着更深的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