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日后,淮安府城外,漕运码头。
连日奔波,车马劳顿,并未在凌云鹤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他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青衫,站在颠簸的船头,望着眼前铺陈开来的景象。
运河在此处豁然开阔,水势汤汤,浑浊的河水拍打着石砌的堤岸,发出沉闷的响声。码头沿岸,桅杆如林,帆影蔽日。大小漕船、官船、商船、客舟鳞次栉比,挤得水泄不通。扛包的力夫喊着低沉的号子,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涔涔,沿着肌肉的沟壑流淌,将搭在肩头的粗布汗巾浸得湿透。穿着各色号衣的漕丁、税吏在跳板、栈桥间穿梭呼喝,指挥着船只停靠、货物装卸。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货物堆里散出的霉味、汗臭以及岸边食摊上飘来的粗劣食物油脂气味,种种味道混杂一处,形成一股庞大、鲜活而又略显污浊的市井气息。
“好大的码头!比通州也不遑多让了!”裴远跟在凌云鹤身后,忍不住低声赞叹。他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遭环境,手不自觉地在腰间刀柄上按了按。这喧闹拥挤之处,最易藏匿危机。
他们所乘的是一艘不大起眼的官船,并未打出钦差仪仗。船刚靠稳跳板,早已得到消息、在码头上等候多时的一众地方官员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
为首之人,身着绯色孔雀补子官袍,头戴乌纱,年约五旬,面皮白净,堆着满脸的笑意,正是淮安知府吴永年。他身后跟着同知、通判、推官等属官,以及一位身着漕运衙门服饰的官员,还有两位穿着武官袍服的人,想必是附近卫所的指挥。
“下官淮安知府吴永年,率府衙同僚,并漕运分司李主事、淮安卫张指挥、王千户,恭迎钦差凌大人!”吴永年声音洪亮,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深深一揖到地。身后众官员也齐刷刷躬身行礼。
凌云鹤踏上码头坚实的石板地,微微抬手:“诸位大人不必多礼,本官奉旨查案,多有叨扰。”
“凌大人言重了,言重了!”吴永年直起身,脸上的笑容愈发殷切,“大人奉皇命而来,乃是淮安百姓之福,下官等翘首以盼,只望大人早日厘清案情,以安民心,以靖地方。”他侧身引路,“码头嘈杂,非说话之所,下官已在府衙备下薄宴,为大人接风洗尘,还请大人移步。”
“接风就不必了。”凌云鹤语气平淡,目光掠过吴永年,扫向他身后的官员们,那些人也正偷偷打量着这位名声在外的“钦命查案使”,眼神中混杂着好奇、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案情紧急,本官需即刻了解详情。吴大人,直接去府衙,调阅此案所有卷宗,并传唤最初发现尸块的漕工及相关人等,本官要亲自询问。”
吴永年脸上笑容一僵,随即恢复如常,连声道:“是是是,大人勤于王事,下官佩服!这就安排,这就安排!”他一边引着凌云鹤往停放在一旁的官轿走去,一边对身旁的同知低声吩咐了几句。
凌云鹤并未上轿,只道:“此地距府衙不远,步行即可。也好让本官看看这淮安风物。”他不愿被封闭在轿子里,这喧嚣的码头,正是观察这座漕运重镇的最佳窗口。
吴永年自然不敢违逆,只得挥手让轿夫退下,亲自陪同凌云鹤沿街而行。裴远则带着两名护卫,不动声色地跟在后面,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人群。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酒旗招展,贩夫走卒叫卖不绝。运河带来的财富,在此地展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在这表面的繁华之下,凌云鹤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沿途所见的一些力夫、船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见他这一行官员经过,立刻便散开,眼神躲闪。一些店铺的伙计,也似乎不像寻常商人那般热络招呼,反而带着几分警惕。
“吴大人,”凌云鹤状似无意地开口,“这漕河浮尸案发生后,坊间可有甚传言?”
吴永年叹了口气,面露难色:“不瞒大人,流言蜚语确实不少。有说是水鬼索命,有说是漕帮内斗,清理门户……皆是些无知小民的妄加揣测,当不得真。下官已严令禁止传播谣言,以免引起恐慌。”
“漕帮内斗?”凌云鹤捕捉到这个词。
“这个……”吴永年斟酌着词句,“漕帮人多势众,内部派系林立,为了争抢漕运线路、码头地盘,偶有摩擦也是常事。不过,若说闹出这般骇人听闻的命案,下官以为,可能性不大。”
凌云鹤不置可否,目光转向街边一个正在修补渔网的老人。这时,裴远悄无声息地靠近一步,用极低的声音在凌云鹤耳边道:“先生,我方才留意到,那边几个漕工打扮的,手上老茧位置不对,不像是常年撑篙拉纤的,倒像是……常年握刀的。还有,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带着煞气。”
凌云鹤微微颔首,表示知晓。他心中明了,这淮安城,看似在地方官员的掌控之下,实则暗流汹涌。官、漕、军、匪,各方势力犬牙交错。那几袋沉入河底的残躯,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底下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没有再追问吴永年,只是默默前行,将沿途所见所闻一一记在心中。府衙的朱红大门已然在望,但那扇门之后,等待他的,是详实的卷宗,还是另一重精心编织的迷雾?
阳光透过街道两旁繁茂的槐树叶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凌云鹤沉静的脸上,映不出丝毫情绪。他知道,真正的较量,从他踏上这淮安码头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