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暗褐色的树林,如同一个沉默的警告,横亘在凌云鹤与裴远面前。树木枝干扭曲,叶片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铁锈红,排列方式隐约透着人工干预的痕迹,与周围自然的山林格格不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金属锈蚀又混合着腐朽植物的怪异气味。
凌云鹤抬手,示意众人停下。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树林深处,那里光线愈发昏暗,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两人一组,背靠背,缓步推进。”凌云鹤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山风的间隙中几乎微不可闻,“重点留意脚下和树干。裴远,你随我来。”
护卫们都是西厂精锐,闻言立刻无声散开,结成简单的阵型,刀剑半出鞘,眼神警惕如鹰隼,缓缓踏入林中。脚下是厚厚的、湿滑的腐殖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令人不安的噗嗤声。
裴远紧跟在凌云鹤身侧,手始终按在绣春刀柄上,全身肌肉紧绷。他的感官提升到极致,耳中捕捉着风声、枯叶摩擦声,以及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响动。
树林比从外面看起来要深。越往里走,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就越发强烈,仿佛有无数双眼睛隐藏在那些暗红色的叶片后面。光线透过稀疏的树冠,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斑,更添几分诡谲。
“先生,你看那里。”裴远忽然低声提醒,用刀尖指向左侧一棵格外粗壮的怪树根部。那树根虬结盘错,形成一个天然的凹陷,而在凹陷处的泥土颜色,似乎与周围略有不同,像是近期被翻动过。
凌云鹤蹲下身,示意裴远警戒。他拔下发簪,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浮土。下面并非松软的泥土,而是一块略显平整的石板!石板上刻着一些模糊的、非文字非图案的划痕,与曹敬癸密室中那些符号有几分神似,但更加古老拙朴。
“是标记。”凌云鹤心中一凛,“但这下面似乎是实心的,不像入口。”他仔细检查了石板边缘,并无机关痕迹。
“或许只是路标,指向真正的所在。”裴远推测道。
凌云鹤站起身,环顾四周。这片树林的诡异之处,不仅仅在于颜色和排列,更在于一种难以言喻的“秩序感”。仿佛整个林子,都是围绕着某个中心点布局的。
“继续往中心区域搜。”凌云鹤下令。
众人又向前推进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豁然开朗——树林中央,竟是一小片空地!空地中央,赫然矗立着那座在画中见过的、已然半废的“望云亭”。
亭子比远看时更加残破。四根支撑的朱漆柱子斑驳脱落,露出里面腐朽的木芯。顶部的瓦片塌陷大半,仅存的也长满了枯黄的杂草。亭内石桌倾倒,石凳歪斜,积满了厚厚的尘土和枯枝败叶。一派荒凉死寂的景象。
然而,凌云鹤的目光却瞬间凝固了。亭子的建筑风格,果然如他之前所疑,并非纯粹的皇家园林制式。飞檐起翘的弧度带着一种奇异的灵动,檐角残留的吻兽造型也非龙非凤,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似蛇非蛇、头生独角的异兽。这种风格,隐隐透着一股前朝甚至更早年代的、近乎巫蛊的神秘气息,与紫禁城的庄严肃穆截然不同。
“搜!”凌云鹤简短下令。护卫们立刻散开,仔细搜查亭子的每一个角落——柱子、梁枋、地面、甚至那倒下的石桌底部。
凌云鹤则走到亭子边缘,凭栏远眺。从此处望去,视野极佳,山下路径、远处山峦尽收眼底,确实是个了望的好地方。画中那人影所望的方向……他顺着那个角度看去,是西山更深处的、云雾最为浓重的一片山谷。那里,会有什么?
“先生!”裴远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从亭子中央传来。他正蹲在唯一一个还勉强立着的石凳旁。
凌云鹤快步走过去。只见裴远用匕首小心地刮去石凳底部厚厚的泥垢和青苔,露出了石质本体。那石凳看似与底座一体雕成,但裴远的手指在凳面与底座连接的缝隙处细细摸索着。
“有蹊跷。”裴远低声道,“缝隙比看起来要深,而且内侧边缘异常光滑,不像是天然风化或普通磨损。”
凌云鹤蹲下身,亲自探查。果然,那缝隙虽然极其细微,但触手冰凉,内侧确实光滑得异乎寻常,仿佛经常有物体摩擦。他示意裴远让开,自己运起内力,双手抵住石凳上部,尝试着左右旋转。
纹丝不动。
他又尝试向上拔起,依旧牢固如山。
“难道不是机关?”裴远蹙眉。
凌云鹤没有放弃,他回忆着曹敬癸密室中那些机关的精巧,以及这亭子本身透露出的诡异风格。他再次将手贴在石凳表面,这一次,不是用力,而是缓缓地、轻柔地施加压力,并细微地调整着用力的角度和方向。
当他将内力以一种特定的、类似波纹震动的频率,沿着石凳表面某个不起眼的、略有凹陷的纹路传递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机括响动传来!
两人精神一振。凌云鹤继续维持着那种特殊的内力波动。只见那石凳与底座的连接处,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下。他再次尝试旋转,这一次,石凳竟然随着他的力道,缓缓地、无声地顺时针转动了约莫半圈!
随着石凳的转动,底座靠近亭子中心的一侧,一块原本严丝合缝的石板,竟然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拳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合着陈年尘土和金属锈蚀味的冷风,从洞中幽幽吹出。
找到了!
裴远立刻拔出腰刀,警惕地护在洞口前。凌云鹤则俯下身,凑近洞口向内望去。里面一片漆黑,深不见底。他捡起一块小石子,丢了下去。石子滚动碰撞的声音由近及远,持续了数息才消失,说明下面有一定的深度和空间。
“暗格……”凌云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晃亮了,小心翼翼地伸入洞中。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洞内的一角。这是一个垂直向下的狭小空间,四壁光滑,似乎是人工开凿而成。在底部,火光的边缘,隐约照见了一个物体的轮廓——一个方方正正、似乎是金属质地的盒子,上面布满了暗红色的锈迹。
“有东西!”凌云鹤低声道。
裴远闻言,立刻从随身行囊中取出备用的绳索和钩爪。他将钩爪缓缓垂下,尝试勾住那铁盒的提手或边缘。几次尝试后,钩爪终于卡住了什么。裴远屏住呼吸,开始小心翼翼地向上提拉。
绳索一点点收紧,摩擦着石壁,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每一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下面设有更恶毒的机关。
终于,那个沉甸甸、满是锈迹的铁盒,被完好无损地提了上来,放在了亭子的地面上。盒子不大,约一尺见方,入手冰凉沉重,锁扣处已经完全锈死。
凌云鹤示意众人退后,自己用匕首插入锈死的锁扣缝隙,运足内力,猛地一撬!
“嘎嘣”一声脆响,锁扣应声而断。
他定了定神,用匕首尖端,缓缓挑开了铁盒的盖子。
没有预想中的毒烟或弩箭。盒内铺着一层已经发黑、干裂的丝绸。丝绸之上,静静躺着一卷颜色暗黄、边缘残破的帛书。
凌云鹤戴上鹿皮手套,极其小心地将那卷帛书取了出来。帛书的材质异常柔韧,虽历经岁月,却并未完全脆化。他缓缓将帛书展开。
借着亭外透入的、昏暗的天光,帛书上的内容逐渐呈现。开头是一些残缺难辨的篆文,似乎记载着某种祭祀或仪轨。中间部分,则是一幅用朱砂绘制的、极其繁复诡异的图案——那图案的核心,赫然是一条盘绕的、口衔火焰的怪龙,其形态与亭角那异兽吻兽,以及“烛龙”之名,隐隐呼应!
图案周围,密布着更加精细的符号和注释,有些与曹敬癸密信中的暗码相似,但更加古老复杂。帛书的最后部分,字迹略显仓促,似乎是在紧急情况下书写,内容断断续续,提到了“西山龙脉”、“前朝余烬”、“癸酉之变……未尽之谋”等令人心惊肉跳的字眼!
凌云鹤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这帛书,绝非寻常之物!它似乎揭示了“烛龙”这个组织,其渊源远比想象中更为久远,其图谋,也绝非仅仅制造宫闱恐慌那么简单!
“癸酉之变……前朝余烬……”他喃喃自语,脑海中飞速掠过史书上的记载,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想逐渐成形。
亭中秘讯,终于得见天日。但这卷沉重的帛书,带来的不是答案,而是更深、更令人不安的谜团,以及一股席卷而来的、冰冷刺骨的寒意。这西山之行,果然踏足了一个足以颠覆一切的巨大秘密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