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冷宫再访
日头西斜,将紫禁城的重重殿宇染上一片凄艳的橘红,檐角兽吻投下越来越长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悄然伸展爪牙。凌云鹤与裴远快步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越往西北方向行去,人迹愈见稀少,荒草渐深,唯有秋风卷过败叶的簌簌声响,平添几分萧瑟寂寥。
李院判那骤然变色又强自镇定的神情,如同投入心湖的一块巨石,在凌云鹤心中掀起重重疑虑。那枚来自染坊地下、刻有诡异纹路的金属残片,竟真与宫中旧物关联,甚至牵涉到早已尘封的“红丸案”与可能存在的第二本《用药记》?此事实在非同小可,足以说明潜伏的对手不仅手段阴狠,其触角可能远比他们想象的更深、更远。
然而眼下,另一条线索亟待理清——冷宫那位曾目睹“鬼影”的废妃吴氏。若那“鬼影”真如裴远所料并非鬼祟,而是人为,其离去时步伐沉稳的细节,或许能撕开伪装的一角。
寿安宫区域已然在望。这里曾是前朝妃嫔养老之所,自本朝以来,愈发荒废。宫墙斑驳,漆皮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砖石。几处宫门紧闭,锈蚀的铜锁上挂满蛛网。唯有最角落里一处小小的院落,尚有一缕极淡的炊烟升起,显示着些许人迹。
领路的小太监在十丈外便怯怯止步,低声道:“凌大人,裴侍卫,吴……吴废人就住在前面那院里。奴才……奴才就在此处候着。”言语间,对这地方充满了显而易见的畏惧。
凌云鹤摆摆手,与裴远对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踏着没过脚踝的荒草,走向那处孤零零的院落。院门虚掩,裴远上前轻叩,门板发出腐朽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良久,院内传来窸窣脚步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宫装、头发花白散乱的老妪探出头来,眼神浑浊,警惕地打量着来人。她面容枯槁,依稀能辨出昔日姣好的轮廓,却早已被岁月和孤寂侵蚀得没了形状。
“你们……找谁?”声音沙哑干涩。
“可是吴娘娘?”凌云鹤微微拱手,语气尽量温和,“下官凌云鹤,奉旨查案,特来向娘娘请教一二。”
“娘娘?”老妪愣了一下,随即发出夜枭般刺耳的笑声,在这荒院里回荡,“早就没什么娘娘了!这里只有一个等死的废人!查案?查什么案?这冷宫里除了鬼,还有什么好查的?”她说着,便要关门。
“与日前惊扰娘娘清静、装神弄鬼之人有关。”凌云鹤疾声道,“或许亦与近日皇子中毒之事相干。”
“皇子?”吴氏关门的动作顿住了,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她沉默片刻,终是慢慢拉开了门,“进来吧。地方腌臜,没什么可招待的。”
院内比外面更加破败,只有一间勉强遮风挡雨的矮屋,屋角堆着些柴火,一口小泥炉上煨着个瓦罐,发出咕嘟声响,散发出淡淡的野菜糊味。
凌云鹤与裴远随她入内,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陋至极,一床一桌一凳而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霉腐的气息。
“娘娘……” “叫我吴氏吧。”她打断凌云鹤,自顾自在那唯一的凳子上坐下,佝偻着背,目光投向窗外荒芜的庭院,“很多年没人叫我娘娘了。说吧,想问什么?”
凌云鹤斟酌着开口:“前几日夜深,娘娘曾言见有冤魂索命,伴有鬼火哭声。下官已查明,那鬼火乃磷粉所致,哭声系机关发出,实乃有人装神弄鬼。”
吴氏干瘪的嘴唇扯动了一下,似笑非笑:“我知道……那晚后来来了不少人查,闹哄哄的。是不是鬼,我老婆子活了这么多年,难道还分不清么?只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语气里是经年累月的麻木与绝望。
“下官相信娘娘分得清。”凌云鹤注视着她,“故而特来请教,娘娘当日所见那‘鬼影’,除却形貌可怖、动作僵硬之外,可还有其它异状?尤其是……其离去之时?”
吴氏闻言,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第一次真正聚焦在凌云鹤脸上,又扫过他身旁沉默如山、气息凝练的裴远。她似乎在衡量什么,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破旧的衣袖。
屋内陷入沉寂,只有瓦罐里野菜糊沸腾的咕嘟声。
良久,她终于嘶哑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听去:“那‘东西’……飘过来的时候,确实像个纸扎的人,轻飘飘的,手脚都僵着,看着吓人……哭嚎得也凄厉……”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回忆与困惑交织的神色:“可是……后来被你们查案的人惊动,它猛地转身……那一下,快得很,一点都不僵了……然后它就往那堆废殿后面跑……”
“它怎么跑的?”裴远突然出声,声音低沉而具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吴氏被他问得一怔,努力回想着:“就是……跑啊……两条腿……跑得……挺稳当的,步子迈得很大,很快,一眨眼就钻进黑影里没影了……”她比划着,脸上露出确凿的神情,“对!跑得可快了!一点也不像飘着的鬼!倒像是……像是练家子跑起来的样子,脚下有根得很!”
凌云鹤与裴远心中同时一凛!动作僵硬可伪装,但危急之下下意识逃遁时的步伐身法,却难以完全掩饰!这印证了他们的猜测——那装神弄鬼者,身负武功!
“娘娘可还记得,那身影大概多高?体型是胖是瘦?”裴远追问。
吴氏蹙眉思索,不太确定地摇头:“那天晚上……光乱糟糟的,又是磷火又是黑影……它穿着宽大的白袍子,戴着鬼面具,看不清胖瘦……个子……好像不算特别高,大概……大概就跟这位大人差不多?”她指了指裴远。
裴远身高适中,体型精悍。这提供了一个大致范围。
“多谢娘娘坦言相告。”凌云鹤郑重一揖,“此线索极为重要。” 吴氏却只是漠然转回头,重新看向窗外,喃喃道:“重要?有什么用呢……在这地方,真的假的,活的死的,早就没什么要紧了……皇子……可怜的孩子……”她声音渐低,终不可闻,仿佛又沉浸回了自己那个破碎而孤寂的世界里。
凌云鹤心中暗叹,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锦囊,轻轻放在那唯一的破木桌上:“些许心意,娘娘添件冬衣吧。”
吴氏毫无反应,如同枯木。
凌云鹤与裴远默默退出小屋,轻轻掩上院门。将那令人窒息的贫瘠与绝望关在身后。
夕阳已完全沉入宫墙之后,天边只剩下一抹残红,黑暗如同墨汁般迅速渗透蔓延开来,吞噬了整个荒废的宫苑。寒风骤起,吹得满地枯叶乱舞,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身负武功,熟悉宫禁,能操纵磷粉机关,制作诅咒人偶……”凌云鹤缓步而行,声音低沉,“与染坊地下那些军械、死士,恐是一路人。”
裴远目光如电,扫视着周围越来越深的黑暗与幢幢鬼影般的殿宇轮廓:“其藏身之处,必在左近。西北区域,废殿众多,正是最佳隐匿之所。”
“结合小太监鞋底的泥土、马车轨迹,”凌云鹤停下脚步,望向那片更加漆黑、仿佛巨兽匍匐的宫殿群,“李院判的异常、金属片的线索、还有这装神弄鬼者的踪迹……所有线头,似乎都隐隐指向这片区域。”
就在此时,裴远猛地抬手,示意噤声。他侧耳倾听,身形瞬间绷紧,如同发现猎物的豹子。
凌云鹤立刻屏息凝神。
风中,隐约传来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风声枯叶声的响动——像是极轻的脚步声踩碎了某片瓦砾,又像是衣袂快速拂过荒草的窸窣!
有人!在附近窥探!
裴远眼神一厉,并未立刻冲向声源,而是猛地一拉凌云鹤,两人瞬间闪身躲入一旁半塌的廊柱阴影之下,彻底融入黑暗之中。
几乎就在同时,前方不远处一座废弃殿宇的屋顶上,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一闪而逝,速度快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