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京华初印象
圣旨言简意赅,却重若千钧。陛下闻吴江推官凌云鹤善断疑狱,特旨召其即刻入京,协助查办一桩“扰动民心、关乎朝廷体面”的要案。宣旨太监面白无须,语调平直,却自带一股宫廷威压,不容丝毫质询。
凌云鹤叩首领旨,面色沉静如水,不起波澜。堂下众人却早已骇得鸦雀无声,那方才还瘫软在地的王掌柜,此刻连大气也不敢出,只疑心自己这桩诬告案,是否竟惊动了天听。
钦使并不耽搁,宣旨毕,便催促即刻动身。凌云鹤也无甚行李可收拾,不过几件旧衣,几卷书籍,一柄常年随身的玉骨扇而已。与县中同僚草草作别,便随钦使出了县衙。
衙门外,三匹骏马已然备好,另有十余名缇骑护卫,甲胄鲜明,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与这江南小县的温婉格格不入。为首一名青年武官,见凌云鹤出来,抱拳行礼,声如金石:“卑职裴远,奉兵部令,率队护卫凌先生入京。”
凌云鹤抬眼打量,见这裴远年纪约莫二十三四,身形挺拔如松,面容棱角分明,一双虎目精光熠熠,顾盼间锐气逼人。虽依礼行事,但那挺直的背脊与微抿的嘴角,却透着一股属于沙场的悍勇与对文官本能的疏离审视。
“有劳裴将军。”凌云鹤微微颔还礼,声音温淡。
一行人即刻启程,马蹄踏碎县衙前的宁静,溅起昨日未干的雨水,向北疾驰而去。
离了吴江县境,官道渐显繁忙,亦渐见肃杀。越近京师,盘查关卡越多。每逢驿站、津渡,必有官兵设卡,查验文书路引,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行人,尤其是对他们这一行有着缇骑护卫、看似显赫的队伍,查验得反而更为仔细。
裴远每每上前,亮出兵部勘合与钦使文书,那些官兵验看后,虽立即放行,但神色间总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谨慎与探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
一次在运河渡口,等候渡船时,凌云鹤听得两个查验文书的兵丁低声交谈: “……又是京里的案子?这月第几拨了?” “嘘……慎言!没看见是东厂的缇骑?沾着边儿就没好事……” “不是说还有个京里来的大官?” “什么大官,瞧那青衫,品级不高……怕是哪个衙门请来的‘能吏’,专办那种案的……” “哪种?” “还能哪种?就……笑着没的那种……”
声音极低,却一字不落地飘入凌云鹤耳中。他目光微敛,负手望着浑浊的河水,若有所思。
裴远办理好手续回来,见凌云鹤神色,以为他不耐盘查,便道:“凌先生勿怪,近来京畿多事,各关卡也是奉命行事,严谨些总是好的。”语气公事公办,听不出多少温度。
凌云鹤转回目光,看了裴远一眼,淡淡道:“严谨自是应当。只是这严谨之中,恐慌之意,似乎更盛。”
裴远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似不以为然:“先生多虑了。不过是些宵小作祟,搅乱视听,待查明真相,自然海晏河清。”他久在边军,习惯的是刀来剑往、明火执仗的敌人,对京城这种弥漫在空气里的无形紧张,既敏锐地察觉到,又本能地有些排斥,认为不过是文人夸大其词。
凌云鹤不再多言,只轻轻“哦”了一声,指尖摩挲着袖中的玉骨扇扇坠。
渡过运河,继续北行。秋意愈深,风物渐显苍茫。沿途村落,时见百姓聚拢,窃窃私语,一见官骑过来,便立刻噤声散去,眼神躲闪。
途中歇马打尖,在一处路边野店。裴远吩咐护卫四下警戒,自己与凌云鹤、钦使同桌而坐。店家战战兢兢端上饭食,粗粝不堪。
钦使略动了几筷便停下,面露矜持之色。裴远则军旅习惯,大口吃喝,毫无芥蒂。
凌云鹤吃得慢条斯理,目光却落在那店家惶恐不安、不时偷眼打量他们尤其是那些缇骑的脸上。他放下筷子,忽然温和开口:“老丈,近来左近可还太平?”
那店家吓了一跳,差点摔了手中陶壶,连声道:“太平!太平!官爷们在此,自然是太平的!”
“哦?”凌云鹤语气依旧平和,“可我方才听邻桌客商言道,前日似乎有官差在附近追拿什么逃犯?动静不小?”
店家脸色唰地白了,偷眼觑了一下裴远和钦使,嘴唇哆嗦着:“没……没有的事……小老儿没听说……官爷们慢用,灶上还烧着水……”说着,几乎是小跑着退回了后厨。
裴远放下碗筷,看向凌云鹤,目光里带上一丝审视:“凌先生何处听闻有逃犯?卑职并未接到此类公文。”
凌云鹤执起茶壶,为自己斟了半杯粗茶,茶水浑浊,他却不以为意:“随口一问罢了。看来,是那些客商谣传。”他抬眼,迎上裴远探究的目光,唇角似有一丝极淡的弧度,“或许,是这京畿之地,风声鹤唳,连百姓也学会了看人脸色,草木皆兵了。”
裴远一怔,望着对面那双深邃平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一时竟不知如何接口。他忽然觉得,这位被陛下特旨召入京的文官,似乎与他以往见过的所有官员都不太一样。那份温和从容之下,藏着一种令他这沙场悍将都感到有些莫测的深沉。
钦使在一旁轻咳一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凌先生,裴校尉,时辰不早,该赶路了。陛下还在京中等着呢。”
凌云鹤颔首,起身之际,目光掠过店外枯树上停着的一只乌鸦,那乌鸦默然无声,只是用血红色的眼珠,冷冷地注视着这一行即将踏入风暴中心的人马。
前路迢迢,京师已在望,那重重城阙之后,等待他们的,是比秋雨更冷的寒意,比疑案更深的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