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桥的目光落在那对青花瓷瓶上,又扫过江氏挺直的脊背,心头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这些年江氏在府里的样子猛地涌上心头,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做针线,库房账目理得清清楚楚,
连他随口提一句喜欢吃的点心,第二日餐桌上必定会有。
侯府银钱周转不开,她不动声色地拿出自己的嫁妆填补。
他一直觉得这些都是她该做的,自从他接回刘氏母子,她就转了性子,
他还认为她拈酸吃醋,故意用这种可笑的手段吸引他的注意。
此刻,看着她冷着脸讨要自己的东西,看着侯府连聘礼都凑不出来,要靠挪用她的嫁妆来充数。
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为官这二十年,银子都贴了刘氏母子,
这些年若不是江氏和她的嫁妆撑着侯府,侯府怕是早就撑不下去了。
最主要的是,刘氏生的儿子是野种,江氏是自己唯一的儿子的母亲。
“我……”
秦云桥张了张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段时间被一群女人折腾得够呛的秦云桥,心头竟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江氏的好,
想起她眼底藏着的委屈,想起她为侯府做的一切,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怎么会突然想这些?
他一直觉得江氏刻板无趣,远不如刘氏温柔解意,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江氏,
后来有了文氏,更是连江氏的院子都不曾进过。
两日前,他还差点为了刘氏生的野种要了江氏的命。
不过一瞬,秦云桥的心思已是千回百转,
老太太见他愣着,急得推了他一把:
“云桥你发什么呆!这瓶子就是她的又怎么样?她在府里住了这么多年,拿她点东西当回礼怎么了?难不成还要咱们侯府给她磕个头道谢?”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秦云桥,他猛地回过神,真是见了鬼了。
他定了定神,压下那点莫名的情绪,竟破天荒的有一点难堪:
“母亲,我不是让你好生清点库房,怎么能动江氏的东西?”
老太太原本见儿子来了,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这会听儿子当众呵斥,又羞又气,当场破了防,委屈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还不是为了你!太后盯着婚事,库房里连件像样的物件都凑不齐,这瓶子放在屋里也是蒙尘,借去给新媳妇撑撑场面怎么了?”
“她县主府什么好东西没有,拿几样东西出来怎么了?用得着小题大做吗?”
在场的人只觉得老太太太不要脸了,人家有好东西那也是人家的呀,凭啥说给你就给你?
此时的江氏,再无半分往日的温顺,说出的话那是毫不客气:
“我的东西,哪怕蒙尘烂了,也轮不到给别人当添头。”
“侯爷若是真缺聘礼,大可去做造新的,或是向同僚拆借,何必做这种挪用前妻嫁妆的勾当?”
“传出去,不光侯府颜面扫地,连太后的脸面都要被连累,难不成太后赐婚的新妇,连正经聘礼都要靠挪用前妻嫁妆来凑?”
这话像重锤砸在秦云桥心上,他竟破天荒的觉得用江氏的嫁妆有种耻辱感。
他确实急需这笔财物,但若是真传到了新妇的耳朵里,说聘礼是前妻的嫁妆,他这张老脸往哪搁?
秦云桥铁青着脸对管事嬷嬷厉声道:
“立刻把聘礼里所有挪用江氏的嫁妆,都一件不少地找出来!”
管事嬷嬷哪敢耽搁,忙带着人查看聘礼箱子。
秦云桥不想见到这些糟心事,干脆把事情丢给老太太,自己转身就走了。
老太太瘫坐在椅子上,眼睁睁看着周嬷嬷将那对青花瓷瓶小心地包进锦盒,
连同满院被清点出来的嫁妆,还有那些被装进林婉柔聘礼里的嫁妆,都一件件地搬了出去,连她日常用的那套汝窑茶具都在其中。
老太太气得心肝都在抽,拍着大腿喊:
“作孽啊!秦家是作了什么孽哟!”
“妾室是个败家玩意儿,把个秦家败得干干净净,”
“媳妇又是个没良心的,说和离就和离,说搬东西就搬东西,”
“新妇又是个难伺候的哟~这日子该怎么过哟~”
江氏装着没听见,只让嬷嬷仔细核对了,将所有被挪用的物件一一装箱搬走,
物件搬空后,花厅里的长案被重新铺开,
咳咳,更尴尬的事来了。
周嬷嬷将三本厚厚的账册摊开,一本是江氏当年的嫁妆银钱总账,一本是历年支用记录,最后一本是侯府库房的流水账。
封面上的字是江氏亲笔所书,字迹娟秀、又带着筋骨。
周嬷嬷搬来一张椅子给江氏坐,有小丫鬟过来给江氏上茶,老太太心里不爽,呵斥道:
“不长眼的东西,你看她如今还配喝我侯府的茶吗?端回去!”
小丫鬟悄悄看了江氏一眼,她很喜欢这个曾经的主母,对下人温和,从不轻易责罚下人。
心里鄙夷老太太小家子气,可老太太的话她哪敢不听?
江氏冲小丫鬟温和一笑:
“无妨,我带着呢。”
这样更好,待会行事更方便。
幸嬷嬷拿出从县主府带过来的茶杯,泡上茶。
江氏端坐在椅子上,喝着自己带过来的茶,指尖轻轻叩着桌面,
目光落在老太太身上时,再无半分从前的恭顺。
幸嬷嬷推过第一本账册指给老太太看,
“老夫人,我家夫人当年陪嫁的现银和田产铺子收益都记在首页红印处了。”
“这近二十年来,景安侯府从嫁妆银中支取的款项,咱们一笔笔核过了。侯府还欠着我家夫人整整一百万两银子。”
老太太一听跳了起来:
“什么?一百万?你上个月不是才清算过?你抢钱啊?!”
江氏不卑不亢地道:
“老夫人怕是忘了,上月清点嫁妆时,我还是秦家媳妇,有些账不好细算。”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刺进老太太耳朵里:
“那时只清了秦云桥给外室刘氏的开销,可这些年您和侯府从我嫁妆里支用的物件银钱,总不能一笔勾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