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忖间,钮祜禄讷亲也已看见了她。
他神色未动,只依着规矩,行了一个干净利落的礼,随后便恪守本分地垂下眼眸,目光凝于靴前寸地,静默如松。
苏培盛此时已躬身迎了出来,面上是惯常的恭谨笑意:“柔妃娘娘,皇上正等着您呢,请您进去。”
安陵容当即敛去所有外露的心绪,随着苏培盛悄无声息地步入养心殿东暖阁。
殿内暖意融融。
雍正帝正伏于御案之后批阅奏章,闻声并未抬头,只指了指砚台。
安陵容会意,无声地走上前,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纤细手腕,开始细细地研墨。
动作娴静轻柔,一丝杂音也无。
良久,皇帝搁下朱笔,揉了揉眉心,似是随口道:
“朕听闻,你母亲林氏的女学办得不错。”
安陵容动作却不停,恭顺回道:“回皇上,臣妾母亲不过是收容些孤苦女童,教她们识几个字罢了,当不得皇上挂齿。”
雍正目光在她沉静的面容上停留一瞬,忽道:
“后宫之事繁杂,皇后近来身子似有倦怠。朕瞧着你性子沉稳,心思也细,与惠妃、敬妃一同,帮着皇后协理六宫之事吧。”
安陵容研墨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心中霎时如投石入湖,波澜暗涌,面上却依旧沉静似水。
协理六宫之权。
这柄代表着实权与信任的钥匙,她已在两世深宫岁月里,等待了太久。
她即刻敛衽,深深下拜,声音平稳:“臣妾遵旨。定当竭尽所能,恪尽职守,为皇后娘娘分忧,不负皇上信重。”
皇帝只从喉间低低“嗯”了一声,目光仍未离开奏章,续道:
“宫中诸事繁杂,多与惠妃、敬妃商议着办。敬妃是宫中老人,行事稳妥,经验老道,惠妃向来端庄得体,堪为表率。你需好生学着。”
“是,臣妾谨记皇上教诲,必以两位姐姐为范。”安陵容恭顺应下。
雍正这才搁下朱笔,抬眸看了她一眼,唇角牵起笑意,缓声道:
“朕也看好柔妃。”
安陵容抬首,与雍正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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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养心殿出来,安陵容并未直接回宫,而是转道先去了碎玉轩寻甄嬛。
两人略叙了几句话,便默契地一同往储秀宫去寻沈眉庄。
自先前皇后嫁祸安陵容不成反折了颜面后不久,沈眉庄便已复了协理六宫之权。
此时她正坐在窗下暖榻边,面前小几上摊着几本蓝皮账册,一手执笔,一手拨着算盘,凝神核对着数目。
见她们二人进来,只抬眼笑了笑,手上动作未停,口中道:
“自己寻地方坐吧,我这儿且得一会儿,便不与你们虚客套了。”
安甄二人早已习惯她这般模样,相视一笑,便自在榻几另一侧坐了。
宫人悄无声息地奉上热茶并几样细点,便又退了下去。
三人闲话片刻,安陵容似是忽然想起,端着茶盏状若无意地道:
“我方才从养心殿出来,瞧见殿外戍守的御前侍卫似乎换了一批新人,瞧着倒都面生得很。”
沈眉庄闻言,笔下未停,只接口道:
“是了,年初侍卫处考核擢升,新拔了一批年轻的上来充入御前,皆是各家勋贵的子弟,放在眼前历练着,也是常例。”
安陵容眼波微转,轻轻“哦”了一声,继而道:
“别的倒不大认得,只其中一个,瞧着像是钮祜禄讷亲。”
她话音甫落,沈眉庄便搁下了手中的紫毫笔,又将算盘轻轻推开,这才挪身过来,在她二人对面坐下。
神色间多了几分了然:“你说他啊……这个钮祜禄讷亲,我前番核对宫中人员录档时倒是留意过一两眼。”
“他父亲钮祜禄尹德,原是领侍卫内大臣,颇得圣心,只是年前不幸薨了。钮祜禄讷亲承袭公爵,现下正任着散秩大臣的职衔,在御前行走。”
安陵容执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温热的茶汤面上漾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甄嬛一边闲闲地翻着手中的话本子,眼皮也未抬,随口问道:
“这讷亲……我恍惚记得,便是先前皇后意图构陷时,硬与你扯上关联的那个侍卫?你如今怎的倒特意关注起他来了?”
安陵容执起团扇,轻轻抵在下颌,眼波流转间带起一丝慵懒的笑意,打趣道:
“姐姐好记性。不过嘛……别的前情暂且不论,单说这讷亲大人的样貌风仪,倒是极出众的。立在养心殿外,也堪称一道风景。”
一旁正拈起块茯苓糕的沈眉庄闻言,不由失笑,接口道:
“御前行走,扈从圣驾,第一条规矩本就是仪容整肃、气度堪瞻。若没个齐整标致的模样,岂能轻易站到那儿去?”
安陵容眼波朝门外一扫,掠过正垂手侍立的王德禄、小允子并小施几人,轻轻摇着团扇叹道:
“若咱们宫里也能得这般标致齐整的人物来当差,瞧着岂不心旷神怡?”
这话已是十足的顽笑话了。
沈眉庄顿时笑出声来,伸手指了点她,对甄嬛道:
“你瞧瞧,她如今可是越发进了益,连你这份俏皮嘴巧也学了个十成十。”
甄嬛闻言,眼风自话本子上头轻飘飘地扫过来,曼声道:“哦?能得我们柔妃娘娘一句‘极好’,那想必是真真儿的风姿不凡了。”
安陵容以团扇半掩了面,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姐姐们惯会取笑人,我不过是白说一句罢了。”
沈眉庄敛了笑意,将手中账册轻轻推到安陵容面前,正色道:
“这些闲话暂且搁一边。皇上既开了金口,命你协理六宫,又特意嘱咐我好生提点着你,我便不能放过你了。今日起,可不能躲懒了。”
她指尖点在那密密麻麻的墨字与数目上,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头一桩要紧的,便是学会看这些账本子。六宫用度、各宫月例、采买支出、人情往来,皆系于此。字字关乎规矩,笔笔皆是学问。”
甄嬛也放下话本,含笑凑近道:
“可是呢,眉姐姐当年学这个时,可是连梦里都在拨算盘。如今可算能把这‘苦差’分你一半了。”
安陵容知是推脱不得,亦收敛了玩笑神色,认真颔首道:
“姐姐肯教,是陵容的福气。必当用心学,不敢懈怠。”
沈眉庄便就着现成的账目,将繁杂宫务层层剖开,细细分说。
安陵容凝神静听,时而提问,偶有所悟便轻轻点头。
窗外天光渐移,映着三人聚首案前的身影,竟显出一种不同于往日闲谈嬉戏的沉静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