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殿内。
华妃年世兰只着一件素净的云灰色常服,未施粉黛,青丝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松松挽着,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
自去年年家倾覆,昔日那个明艳跋扈、宠冠六宫的华妃早已“死”了。
皇帝终究未让她随年家一同湮灭,或许是残存一丝旧日虚情,或许只是不愿再担“暴戾”之名。
她大病一场,几度濒死,最终被“恩准”长久留在这圆明园“静养”。
实则与发配冷宫无异。
大半年过去,她倒是精心调理好了身体,虽不复当年珠圆玉润之态,但与当初枯槁的样子也是大相径庭了。
对那个身着龙袍的男人,她早已心死,再无半分情愫,唯余日夜不休的报复之念,在心底疯长。
颂芝悄步而入,禀道:“娘娘,皇上的仪驾今日到园子了。”
年世兰眼皮都未抬一下:“今年倒早。”
颂芝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继续道:
“奴婢听说,是因柔嫔有了身孕,皇上体贴,早早送来园子里安胎。”
“身孕?”年世兰唇角扯出一抹极淡的弧度,“她倒是命好。”
她懒懒翻身,腕上那只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滑落,那是年羹尧昔日战功所得。
冰凉的触感贴着手臂,她又问道:“皇后竟容得下她?”
颂芝忙道:“奇就奇在这儿,此次并未见皇后仪驾,长春仙馆也空置着。”
“哦?”年世兰睁开了眼睛,笑了起来,“这倒奇了,这老妇怎的还被落在紫禁城了?”
颂芝见主子高兴,也笑起来:
“八成是犯了错被禁足了,倒是难为了端妃娘娘,竟也被留在紫禁城了。”
听到“端妃”,年世兰目光微闪。
最终,她又重新合上眼:
“罢了,他来他的,我‘病’我的,这样就好。”
颂芝不敢再言,悄声退下。
.
圆明园的日子较之紫禁城,似乎总是流转得更快些。
湖风驱散了暑气,也仿佛吹散了部分宫规的严苛,让整个园子都透着一股松弛之气。
然而,在这份松弛之下,权力的脉络却在悄然重新编织。
皇后留守紫禁城,这园子里的六宫事务,初期自是落在了协理过宫务的沈眉庄与资历深厚的敬妃肩上。
敬妃性子宽和,行事求稳,以往多是依循旧例,不出错便是功。
而沈眉庄,经过先前在紫禁城的历练,此刻更显沉静练达。
雍正虽在九州清晏忙于政务,然对园内诸事并非全然不知。
几日下来,苏培盛回话时,便屡有提及“惠妃娘娘”之处。
譬如,往年嫔妃们初到园子,常因住所安排、用度份例乃至游船次序等琐事生出些不大不小的龃龉,今年却格外风平浪静。
雍正偶然问起,苏培盛便躬身答:
“回皇上,惠妃娘娘料事在前。抵园前三日,便着人将各宫住处、一应陈设、乃至每日冰例、瓜果份量都拟了明细单子,提前送至各主位娘娘宫中。言明此乃初定章程,若确有不便之处,三日内可着人回话调整,过后便照此例执行,再无变更。因此,并无争执。”
又譬如,一日午后,雍正批阅奏折疲乏,信步至水木明瑟附近,却见往日此处聚集嬉闹的宫人少了许多,园中秩序井然。
苏培盛察言观色,低声解释:
“惠妃娘娘吩咐了,各宫带来园中避暑的宫人,需得轮班当值,不当值时虽可稍作歇息,但园中各处皆有定规,临近殿阁处不得喧哗,水道、山路转角处需避让主子车驾,更不得私自采摘园内花果,人人都谨慎得很。”
再有一事,令雍正印象尤为深刻。
内务府呈报,道今岁江南新贡的云锦数量较往年少了两成,请示如何分派。
敬妃的意思乃是按位份高低均分,虽无功无过,却难免引得低位嫔妃暗自怨怼。
沈眉庄却另上了一道条陈:
她请将这批云锦暂不入库,先紧着太后、皇上处制夏衣。
若有剩余,则不再按位份均分,而是提议举办一次小型的“消夏绣品会”。
邀各位有闲情的嫔妃一同制些绣屏、扇面等小物件,届时由皇上、太后评鉴,择优者赏赐云锦。
如此,既全了体面,又激了才思,更显恩出于上。
雍正览罢,当即朱笔批了一个“准”字。
他对苏培盛道:“惠妃此举,既平息了可能有的争端,又全了皇家体面,更添了园中乐趣。心思之巧,虑事之周,远在寻常宫规之上。”
几番事下来,雍正心中自有了一番衡量。
他并未明发谕旨,但态度已然分明。
渐渐地,遇有宫务请示,他常只问:“惠妃之意如何?”
若沈眉庄已有决断,他便多半点头应允。
敬妃是何等聪慧之人,自然察觉其中变化。
她本无争权之心,且与眉庄素来交好,乐得清闲,便顺势将一应琐碎事务皆交予眉庄决断,自己从旁协助。
遇有需要与老宫人或内务府打交道时,便以自身资历出面转圜,二人一主一辅,竟是配合得滴水不漏。
不过月余,这圆明园中的大小事务,实则已尽数掌握在沈眉庄手中。
她处事公正,章程分明,恩威并施,不仅压下了一些往日难免的怨言,连带着整个园子的运作都显得格外井井有条,透着一股沉静高效的气象。
雍正乐得清静,对这般景象自是满意。
清凉殿的宫门,自圣驾入驻圆明园那日起,便一直紧闭着。
那朱红的门扉仿佛一道沉默的界限,将里外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门前石阶光洁,却无人迹。
只偶尔有送份例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将东西放在门口,再由里头一个默不作声的宫女快速取入,旋即门又合上,不留一丝缝隙。
雍正曾几次信步至此。
或是午后处理政务疲乏,或是夜幕降临后心绪难平,他不自觉地便会踱到这片日益冷清的区域。
望着那紧闭的宫门,他时常驻足,负手而立。
他想见那个人,却又怕见到那双盛满怨恨的眼睛。
最终,他只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终究还是默然离去。
这些细微的动静,自然有人报至主持宫务的沈眉庄处。
她听后,只是沉默片刻,便吩咐下去:
“清凉殿的一切用度,皆按妃位份例,不得有半分克扣短少。尤其是消暑的冰块与冰镇饮子,务必足量供给,要及时送去。”
于是,即便门庭冷落,清凉殿内却从未短缺过什么。
大块的冰砖每日准时送达,化在殿角的铜盆里,驱散着盛夏的燥热;各色时新水果制成的冰盏、凉饮也依时奉上,精致一如往昔。
仿佛只是循例办事,理所当然。
苏培盛将此事细细回禀给了雍正。
皇帝听罢,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似是宽慰,又似是释然。
“惠妃处事很是周全妥当。”
他心下确是满意的,甚至因这份周到而感到一种隐秘的轻松。
沈眉庄此举,不着痕迹地全了他的颜面,也替他偿还了那份无法言说、亦不愿直面的情感亏欠。
仿佛只要年世兰生活无虞,他便能告诉自己,他待她已足够宽仁。
年家的鲜血与倾覆,似乎都能在这份不曾短缺的冰例用度中,被稍稍冲淡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