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曹琴默如同提线木偶般,奔忙于公主的嫁妆筹备、礼仪教导、送亲仪程等繁琐事务之中。
这日午后,她强打精神,前往朝瑰公主暂居的宫苑清点妆奁。
小小的温宜紧紧攥着她的手指,仰着小脸央求:“温宜想和额娘在一起。”
曹琴默心下一暖,便牵着女儿温热的小手同去。
朝瑰公主已被接到圆明园备嫁,暂居于“平湖秋月”馆。
曹琴默牵着温宜步入殿内时,只见朝瑰公主孤零零地坐在妆台前。
内务府呈上的嫁妆单子堆积如山,几乎压垮了紫檀案几。
打开的箱笼里,绫罗绸缎流光溢彩,珠玉宝石璀璨夺目,珍玩古器琳琅满目,极尽皇家奢华之能事。
然而这一切,朝瑰仿佛视而不见。
她只是坐着,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玉雕。
曹琴默正欲斟酌开口,身旁的温宜却已挣脱她的手,迈着小短腿跑到朝瑰身边,仰着纯真无邪的小脸,甜甜地唤了一声:
“皇姑姑!”
朝瑰公主木然地转过头,目光落在温宜身上。
那是一个粉雕玉琢、眼神清澈如小鹿的孩子,带着她早已永远失去的、属于孩童的天真烂漫。
曹琴默行了个礼:“朝瑰公主,我来清点一下礼单。”
朝瑰只缓缓点头,然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温宜身上。
她蹲下身,伸出纤细却冰凉的手,轻轻握住了温宜那只温软的小手。
温宜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位美丽却苍白的姑姑,伸出另一只胖乎乎的小手,笨拙地拂过朝瑰公主的眼角,奶声奶气地问:
“皇姑姑,你为什么哭了?额娘说,眼泪是珍珠,不能随便掉的。”
朝瑰公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她哭了吗?
她自己竟浑然不觉。
她看着温宜纯澈担忧的大眼睛,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极轻、极快地抹去了那点湿意。
“没什么。皇姑姑只是困了。”她轻声说。
温宜似乎信了,拉着这位沉默的皇姑姑小声说起话来,童言稚语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曹琴默则与音袖一起,沉默而迅速地核对着一份份厚重的礼单。
那堆砌如山的、闪烁着冰冷光芒的“嫁妆”,此刻在她眼中,幻化成了埋葬朝瑰公主青春与生命的华丽棺椁。
而她,曹琴默,就是那个亲手为棺椁钉上最后一颗钉子的人。
终于,核对完毕。
曹琴默示意音袖带着温宜去殿外廊下看一会儿湖景。
殿内只剩下她和朝瑰公主两人。
曹琴默走近几步,声音带着连她自己都觉得虚伪的宽慰:
“公主,这些妆奁,内务府都是按最高的份例置办的,必不会让您失了体面。到了那边,您是大清嫡亲的公主,身份尊贵着呢。”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这些话空洞得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
出乎意料地,朝瑰公主那张年轻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却微微弯了一下嘴角。
“顺嫔不必忧心。”她笑道,“该来的,躲不掉。我想明白了。”
“公主……您还年轻……”曹琴默喉头发紧,竟不知该如何安慰。
“是啊,还年轻。”朝瑰低声重复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是庆幸还是讽刺。
她抬眸,目光投向殿外,落在正趴在栏杆上、指着湖面兴奋地跟音袖说着什么的温宜身上。
那小小的、鲜活的身影,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她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曹琴默,“温宜公主……很可爱。请顺嫔务必好好护着她。让她平安顺遂地长大吧。”
曹琴默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悲愤猛地冲上眼眶,她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公主放心,嫔妾定当竭尽全力。”
朝瑰转过身去,不再言语了。
殿外,温宜清脆的笑声隐隐传来,像一道永远无法企及的光。
.
回去后,曹琴默便做了噩梦。
梦中,鼓乐喧天,红绸刺目。
朝瑰公主穿着一袭猩红如血的嫁衣,赤着双足,一步一步,走向大漠深处那赤红如焰的戈壁。
狂风卷起漫天黄沙,如同鬼哭狼嚎,遮蔽了天空,也吞噬着那抹单薄的红影。
曹琴默在风沙中拼命追赶,声嘶力竭地呼喊,喉咙却像被砂砾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狂风吹得她睁不开眼,砂砾如同钢针般抽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拼命用手臂遮挡,艰难地向前挪动。
风沙似乎骤然停歇了一瞬。
前方,那即将被黄沙彻底吞噬的、模糊的红色身影,倏然转过了头。
那张脸……那张脸不再是朝瑰!
而是温宜!是她的温宜!
温宜穿着那身刺目的红嫁衣,小小的脸上满是泪痕和沙尘,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不解,正无助地望着她,小嘴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呼喊“额娘”。
“不——!温宜!” 曹琴默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她猛地从噩梦中弹坐起来!
“呕——!!!”
一股强烈恶心感从胃底直冲喉头。
曹琴默再也无法抑制,她猛地扑向床边,用手死死捂住嘴,身体像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地颤抖。大颗大颗冰冷的汗珠如同瀑布般从她惨白到骇人的脸上滚落,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冷汗浸透了鬓发和后背,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般。
值夜的音袖被这骇人的动静惊醒,慌忙掌了灯,掀开床帐。
昏黄的烛光下,只见曹琴默汗涔涔地伏在床边,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战栗。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音袖扑过去想要扶起她,触手却是一片冰凉湿濡。
“来人!快来人!传太医!快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