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澜依的动作专注而轻柔,嘴里似乎还在低声哼着什么不成调的曲子,与那匹显然性子桀骜的马驹交流。
那马竟也异常温顺,偶尔甩甩尾巴,用头颅轻轻蹭一下她的手臂。
这一幕,奇异地安抚了皇帝焦躁的心绪。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缓步走近。
脚步声惊动了她。
叶澜依回过头,看到皇帝,随即放下刷子,利落地跪下:
“奴婢叩见皇上。”
“起来吧。”雍正的声音比平日少了几分威严,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朕随便走走。这马……看着精神。”
“回皇上,这马儿名叫‘踏雪’,性子烈,但通人性。”叶澜依站起身,垂首答道。
雍正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她晒成蜜色的皮肤,挺直的脊背,以及那双看着马匹时才会发亮的眼睛。
这宫里,人人都有张面具,或精致,或惶恐,或野心勃勃。
唯有这个驯马女,带着野性的棱角和不掺假的纯粹。
他又想起年世兰。
许多年前,初入王府的年世兰,也曾有过这般明亮不羁的眼神。
鬼使神差地,他开口问道:
“整日与这些马匹为伴,你可曾厌恶这宫墙束缚?”
话一出口,连旁边的苏培盛都惊得眼皮一跳,慌忙将头垂得更低。
叶澜依显然也愣住了。
她抬起眼,目光大胆地快速掠过雍正的脸,似乎想从那上面分辨出真意还是试探。
眼前的君王,眉宇间积郁着化不开的沉郁,与往日那个深沉难测、令人生畏的帝王似乎有些不同。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目光重新变得清亮,毫无避讳地看向雍正。
声音清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勇敢。
“奴婢不敢厌恶。”
她顿了顿,随即声音更坚定了几分:
“但若真能选择,奴婢的梦想,是像当年的年大将军一样,身披甲胄,驰骋沙场,凭自己的本事挣一份功名,斩将夺旗,报效朝廷。”
苏培盛倒吸一口冷气,腿肚子几乎要转筋。
这女子!竟敢在皇上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女子上战场?闻所未闻!
还提及了已被赐死的年羹尧,她是有几个脑袋够砍?
雍正的第一反应亦是荒谬。
他甚至几乎要失笑出声。
一个低微的驯马宫女,竟妄想效仿国之大将?
这是何等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言?
简直是痴人说梦。
然而,那抹讥诮的笑意尚未抵达嘴角,便冻结在了他的唇边。
他看着她。
叶澜依站在那里,夕阳的金光勾勒出她挺拔的轮廓。
她的眼睛毫不退缩地迎着他的目光,里面没有谄媚,没有虚伪,只有一片坦荡的、灼热的赤诚。
那是一种对广阔天地的纯粹向往,是一种不曾被深宫规则扭曲过的、原始的生命力。
这眼神,太纯粹,太耀眼,以至于那份“荒谬”感,竟被硬生生逼退了。
紧接着,另一张苍白、绝望、泪痕斑驳的脸猛地撞入他的脑海。
还是年世兰。
那个也曾鲜活明亮、最终却只求“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的女人。
一个想冲出去,冲向她梦想的沙场。
一个想逃出去,逃向她绝望的坟墓。
她们本应是云泥之别的两个人。
可在此刻,在这令人窒息的宫墙之下,她们的愿望,本质上何其相似。
离开。
离开这个金雕玉砌的牢笼。
他是否……真的要将所有他欣赏过的、曾熠熠生辉的色彩,都一一扼杀,或囚禁至灰暗?
直到它们要么彻底熄灭,要么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寻求解脱?
雍正沉默了。
负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驯马场的风吹拂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久久地凝视着叶澜依,仿佛要透过她,看穿一些他从未深思过的东西。
叶澜依在他的沉默中,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言语的孟浪。
她缓缓低下头,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认命却不甘的倔强:
“奴婢妄言了,请皇上恕罪。奴婢只是觉得……是人,无论尊卑,总该有个地方能让自己觉着是真正活着,总该有点念想撑着……才好熬下去罢。”
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最精准的锥子,狠狠刺入了雍正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年世兰的“念想”是什么?
是曾经对他的情爱?
是对家族的责任?
这些如今都成了刺向她的利刃。所以她活不下去了,连“熬”都不愿意了。
而他,这个掌控天下的帝王,却连给她一个“熬下去”的地方,都吝于给予。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潮水般席卷了他。
他竟在一个小小的驯马女面前,词穷了。
他没有斥责,没有表态,只是极深地看了叶澜依一眼。
那目光复杂得让苏培盛也摸不着头脑。
然后,雍正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融入渐深的暮色里,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沉重与萧索。
叶澜依站在原地,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但很快便恢复了平日的淡漠。
她转过身,继续拿起刷子,轻柔地梳理着“踏雪”的鬃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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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内,雍正批阅奏折的朱笔又一次停顿。
墨点滴落,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模糊的红。
他烦躁地掷笔于案,发出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殿宇中格外清晰。
侍立一旁的苏培盛眼皮微跳,将头埋得更低。
这几日,皇上的心绪不宁,他是最清楚的。
翊坤宫那位虽被太医救了回来,但整日不言不语,形同槁木。
皇上虽未再亲去探望,却时常这般兀自发呆。
“这宫里……”皇帝忽然开口,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竟没个痛快人。”
这话没头没尾。
苏培盛不敢接话,只屏息听着。
殿外,安陵容正端着一盏新沏的雪顶含翠,悄步而来。
她今日穿着淡雅的月白宫装,发髻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通身上下毫无锋芒。
行至殿门,恰好将皇帝那声叹息听入耳中。
她脚步微顿,心中如明镜一般。
小厦子通传了,得到允准后,方端着茶盏,步履轻盈地走入。
她并未急于开口,只是将茶盏无声地置于御案一角。
“皇上批了这许久折子,喝口茶歇歇吧。”她的声音温软,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雍正并未看她,半晌,才缓缓道:“这四方天地,倒无趣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