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下重返地表的过程,如同经历了一场颠倒的诞生。光之阶梯的尽头,是城市边缘一条废弃排水管道的泄洪口,外面是铅灰色的黎明,下着冰冷的细雨。空气中弥漫着工业区特有的硫磺和铁锈味,与“宁静之间”那能量浸润的空气判若两个世界。
三人的样子狼狈不堪。赵海成的西装外套沾满了岩壁的苔藓和油污,林默的工装上有多处刮痕,小满的头发也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但此刻谁也顾不上这些。
林默快速确认了方位,指向城市某个方向:“第三轧钢厂,在那个方向,距离不近。我们得想办法过去,而且要避开主干道的监控。张建军和‘公司’的人肯定在全城搜捕我们。”
他们沿着废弃的铁路线跋涉,利用荒草和废弃的厂房作为掩护。雨水打湿了衣服,带来刺骨的寒意。赵海成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反复咀嚼着秀兰留下的线索。
“初遇之地,贝尔不等之日。”
初遇之地,毫无疑问是那个有着巨大冷却池的老轧钢厂车间。但“贝尔不等之日”……秀兰将他们的初遇,与验证量子纠缠的贝尔不等式绑定在了一起?这不仅仅是浪漫,更像是一种……技术性的必要条件。
“林默,”赵海成压低声音,与快步走在前面的女人并行,“贝尔不等之日的具体条件,除了你计算的天文和空间曲率,还有什么?”
林默没有回头,声音在雨声中有些模糊:“局部空间的量子纠缠度必须达到一个临界阈值。通常需要强大的、相互关联的量子源……或者,极端强烈的情感纠缠在特定地点形成的历史‘回响’。”她顿了顿,补充道,“你和王博士的初遇,对她而言,恐怕就是这样一个能扭曲局部现实的情感奇点。”
赵海成心头一震。所以,秀兰不仅是在怀念,她是在利用他们爱情诞生时所产生的、某种物理学上的“涟漪”,作为启动最终程序的钥匙之一。
临近中午,他们终于远远看到了那片熟悉的、如同史前巨兽残骸般的厂区轮廓。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铁砧。
然而,轧钢厂外围的气氛明显不对。多了许多不起眼的黑色车辆停在隐蔽处,一些穿着便装但行动矫健的人在附近徘徊。空中,甚至有一架伪装成民用航拍器的小型无人机悄无声息地掠过。
“张建军的人已经把这里围起来了。”林默拉着赵海成和小满躲在一堵断墙后,用平板调出热成像和电磁扫描图,“正面突破不可能。他们在所有入口都设置了能量探测器和运动传感器。”
“有别的路吗?”赵海成感到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流逝,黄昏正在逼近。
林默皱着眉,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滑动,调出轧钢厂及其地下管网的复杂结构图。“有一条……几乎不能算路。”她指着图上一条极其狭窄、标注为“废弃冷却循环管道”的线路,“这条管道直接通往主车间冷却池的下方,入口在厂区外五百米的一个泄压井里。但里面情况未知,可能完全堵塞,也可能充满了……王博士留下的其他‘惊喜’。”
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泄压井的井盖锈死,林默用某种高腐蚀性的喷雾处理了边缘,赵海成用那把神奇的梅花扳手作为杠杆,才勉强撬开一道缝隙。管道内部漆黑、潮湿,弥漫着陈年水垢和金属氧化物的刺鼻气味,直径仅容一人匍匐前进。
林默打头,小满在中间,赵海成断后。他们在绝对的黑暗和压抑中艰难爬行。管道内壁湿滑冰冷,不时有不知名的昆虫爬过。小满很勇敢,只是偶尔发出细小的呜咽声。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带路的林默突然停下。
“到了。”她的声音在管道里产生回音,“前面是格栅,外面就是冷却池底部。”
赵海成挤上前,透过锈蚀的格栅缝隙向外望去。
他们正处于巨大冷却池的底部边缘。池子是干的,底部那个巨大的克莱因瓶拓扑图清晰可见。而此刻,池子周围,站着十几个身穿黑色战术服、头戴全封闭头盔的“净化小队”成员,他们手中的武器散发着不祥的能量波动。张建军站在池边,背对着他们,正抬头看着车间高处某个地方,那里似乎架设着某种大型设备。
更让赵海成心惊的是,在张建军身旁,还有一个穿着考究灰色西装、气质阴鸷的中年男人,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池底的图案。那应该就是“公司”的人。
他们被包围了,而且敌人就在眼前!
“怎么办?”赵海成低声问,感到一阵绝望。
林默没有说话,只是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动静,手指在平板上一遍遍刷新着数据。她在等待。
时间在窒息般的寂静中流逝。外面的张建军和“公司”代表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突然,林默的平板屏幕亮起一个极其复杂的、不断变化的能量读数,旁边有一个倒计时——00:00:01。
倒计时归零的瞬间,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并非什么都没有。
赵海成感到怀里的梅花扳手突然变得滚烫!同时,他别在口袋里的、小满之前拼凑的那个“小耳朵”模型,也发出了微弱的共鸣!
也正是在这一刹那——
整个轧钢厂车间内部的光线,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所有光源,包括张建军等人携带的战术手电,其发出的光线都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梳理”,变得呈现出一种极化的、如同丝绸般的质感。空间本身传来一阵低沉到几乎无法听见,却能让灵魂随之震颤的嗡鸣。
贝尔不等之日的条件,满足了!
池底那个巨大的克莱因瓶图案,瞬间被激活!但它发出的不再是幽蓝的光,而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色彩,它仿佛包含了所有颜色,又仿佛什么颜色都不是。光芒如同活水,沿着拓扑图的沟槽奔流,整个池底仿佛变成了一个通往不可知维度的门户。
“就是现在!”林默低喝一声,猛地用肩膀撞向那锈蚀的格栅!格栅早已被能量场软化,应声而开!
“什么人?!”池边的守卫立刻发现异常,能量武器瞬间指向他们!
但已经晚了。
赵海成抱着小满冲出管道,踏入那片无法形容的光之池底。在他双脚踏上的瞬间,他感到自己仿佛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化为了一个纯粹的“观测者”。他看到了无数重叠的影像:二十多年前,年轻的他和秀兰在此初遇,她好奇地摸着冰冷的轧辊;几年前,秀兰独自一人在此,用工具刻下池底的图案;甚至还有……未来可能的无数种场景,如同纷繁的光影碎片,在他周围旋转、生灭。
张建军猛地回头,看到池底的赵海成三人,脸色剧变:“阻止他们!”
“爸爸!”小满突然指着池底克莱因瓶图案的中央,“那里!妈妈在那里!”
赵海成顺着女儿指的方向看去。在光芒最盛处,一个模糊的、由纯粹光线构成的人形正在凝聚,轮廓依稀正是王秀兰!她手中,似乎握着一把光构成的扳手。
“海成,”一个温柔而清晰的声音,直接响彻他的脑海,并非通过空气传播,“带着小满,走进光里。完成最后的观测。”
林默挡在他们身前,手中的平板投射出一道能量屏障,勉强抵挡着来自池边的能量武器射击,火花四溅。“快走!”她喊道,嘴角渗出一丝血迹,显然支撑得极为艰难。
赵海成不再犹豫,抱起小满,向着池中央、向着那个由光芒构成的妻子,迈出了脚步。
每踏出一步,他都能感觉到周围现实的“参数”在剧烈波动。张建军的怒吼、“公司”代表惊疑不定的命令声、能量武器的嘶鸣……所有这些声音都在远去、扭曲,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晶。
他走进了那片最耀眼的光。
光芒吞没了他和小满。在失去视觉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见张建军试图冲下池底,却被那无法描述的光彩轻柔地推开,如同推开一片羽毛。而那个“公司”的代表,则瞪大了眼睛,脸上充满了贪婪与恐惧交织的疯狂。
然后,是绝对的寂静,和无限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