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藏得够深啊。
这话刚出口,山风就变了方向。不是迎面吹来,而是从背后推着人往前走,像有人轻轻按了下肩膀。我脚步没停,心里却清楚——十万大山,进来了。
耳垂上的缺角铜钱还是冰的,一点波动都没有。那声婴啼也不再响,可我知道它没断,只是沉到了地底,像根线,拽着我往深处走。
左手摸了摸怀里的算盘,温的,像是谁刚呵过一口气。司徒明那家伙化成星辉钻进去后,这玩意儿就不太一样了。以前敲三下才肯响一声,现在走一步它自己震一下,仿佛在数步子。
山路越走越窄,两旁古树却纷纷往两边歪,藤蔓自动卷起贴墙,让出一条刚好容一人通过的道。我不信这是巧合。老道士教过一句糙话:“树活得比人久,躲你,准是怕你。”
我咧了下嘴,低声道:“要不咱也别装了?该收的收,该还的还。”
话音落,脚下石缝忽然渗出一缕金光,细得像针,一闪即灭。但我知道,那是他留下的记号。三年前雨夜他蹲在柜台嗑瓜子时说的“剑断了才好重铸”,原来早在这儿等着我。
继续往前。
半个时辰后,听见水声。
不是溪流哗啦,是那种静水被风吹皱的轻响。拨开最后一片蕨草,眼前是个山涧,水面平得能照出眉眼。正中央,飘着个红肚兜。
我眯了下眼。
布料旧得发硬,边角磨出了毛边,绣着半朵褪色的桃花——和我襁褓里剩下的那块,一模一样。
账本在怀里动了一下。
我没急着下水,先退两步,靠树站定。这种时候,冲上去捞东西的都是死人。我掏出算盘,轻轻敲了三下胸口,像是回应某个早已约定的暗号。
“你还活着吗?”我问。
算盘没出声,但热了。
这才迈步到水边,蹲下。指尖刚触到水面,水中倒影突然变了。
不是我的脸。
是夜无痕。
银发红绳,右眼琉璃瞳裂开一道缝,血丝如星砂般缓缓渗出。他嘴角扯动,笑得像个讲完笑话的说书人。
“剑主大人,”他说,“此路可不好走。”
我没动。
“你也就剩这点本事了。”我低头看着水里的影子,“连痛都忘了,还敢冒充活人说话?”
话音未落,水下黑影暴起!
一只青灰色的手爪破水而出,五指如钩,直掏心口。速度快得带起水花残影,若是一般修士,此刻已经开膛破肚。
但我没退。
右手贴上腰间虚位,那里空无一物,可我知道归墟在哪——不在井里,不在鞘中,在账本夹层,藏在我心跳最稳的那一格纸缝里。
心念一动。
一道无形剑波自胸腔扩散,无声无息,连水纹都没激起。那斥候刚扑出水面,胸口便猛地一凹,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贯穿。下一瞬,黑血从七窍喷出,尸身重重砸回水中,溅起一圈浑浊涟漪。
水面晃了晃,恢复平静。
红肚兜还在那儿,轻轻荡着。
我盯着它看了几息,伸手用袖角裹住手指,将它捞起。布料粗糙,带着山泉的凉意,边缘那半朵桃花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孩童手笔。我摩挲着那朵花,忽然想起老道士有一年冬天给我缝棉鞋,针脚也是这么丑,还非说“结实就行”。
“师父……”我低声说,“你是让我自己找回来?”
没人答。
我把肚兜叠好,塞进怀里,紧贴账本。它和算盘挨在一起,一个冷,一个热,像两个截然不同的命脉。
再起身时,雾起了。
不是寻常山雾,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灰白,几步外就看不清树影。我停下,从怀里取出账本,翻到最后一页。
血字还在:**归墟剑碎片在襁褓中**
我咬破指尖,在旁边写下三个字:
何处始?
墨迹未干,纸面突然发烫,像是被火燎过。紧接着,那行血字下方缓缓浮现出新的字迹,颜色更深,像是从纸背渗出来的:
始于哭声止处。
我盯着那句话,没动。
片刻后,抬头望向前方密林。
风停了,鸟鸣绝了,连水流声都弱了下去。那声婴啼,真的没了。
它不是消失,是到了终点。
我合上账本,拍了拍衣襟上的水珠,抬脚又往山里走。每一步落下,算盘就在怀里震一次,像是在确认我还活着。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雾渐稀薄。前方出现一道幽谷入口,两侧石壁陡立,像是被巨斧劈开。谷内无路,只有碎石铺地,踩上去咯吱作响。
我站在谷口,左手按在胸前。
账本、算盘、红肚兜,全贴着心口放着。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共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回应我。
不是剑意,也不是灵力。
是心跳。
和我一样的心跳。
“你要我走的这条路……”我低声说,“到底埋了多少人?”
没有回音。
只有风穿过石缝的声音,像谁在哼一段残破的童谣。
我抬起脚,踏进幽谷。
石子在靴底滚动,发出清脆的响声。走了不到十步,忽觉胸口一滞。
不是疼,是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猛地低头,发现怀里的账本正在微微发光。不是整本,只是夹层那一角,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挣脱出来。
我停下,正要掏出来查看——
左侧石壁突然传来金属摩擦声。
极轻,极短,只一下。
像是某把剑,在鞘中轻轻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