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根断弦还在震,音没落,我手里的锈剑先动了。
不是我让它动的。
是它自己往上抬,剑尖对准那道幽蓝裂缝。地底的光像煮沸的油,咕嘟咕嘟往上冒,照得持国天王铠甲上的金血反着冷光。就在这时候,脚下阵图猛地一缩,轰——!
整座高台炸开一圈环形裂痕,中央那根刻满符文的地藏宝幢,从内往外崩出蛛网般的裂纹。一声闷响,幢体炸成碎片,无数惨白光影冲天而起,全是仙魂,有的披袈裟,有的缠锁链,哭嚎着四散逃逸。
可其中一道青衫身影,逆着人流缓缓升起。
他左臂残存半截星河纹,右眼的琉璃镜碎成粉末,随风飘散。那张脸,我每天见——算盘敲得震天响,戒尺抽我后脑勺,半夜偷偷给我温黄酒的那个账房先生。
司徒明。
我往后退了半步,锈剑横在胸前,喉咙发干:“你他妈……怎么会在这儿?”
他不说话,只抬起左手,在空中轻轻一划。一道银线浮现,弯弯曲曲,像被风吹皱的河面——归墟剑灵独有的因果线。
我手指一紧,剑柄硌得掌心生疼。
这下没跑了。
他是剑灵,不是人。
“所以这些年的唠叨、罚抄、半夜查岗,”我嗓子有点哑,“都是演的?”
他依旧不答,只是那缕残魂微微晃了晃,像是笑了一下。然后,他抬起右手,指向我怀里。
我低头。
账本在抖。
不是我碰的,是它自己在动。封皮烫得吓人,边角翘起,啪地翻开一页。墨迹像活了一样,扭动、重组,最后凝成一行字:
**丙午年三月初七,陈无咎于东海斩龙,取脊髓炼剑引。**
我愣住。
丙午年?那是三十年前。我还没出生。
斩龙?我连条大点的鱼都没杀过,锅里煎糊了都心疼半天。
可这笔迹——歪歪扭扭,末尾还拖个勾,跟我小时候写欠条一模一样。
更邪门的是,账本边缘开始渗光。几道影子浮出来,全是“我”。
一个黑袍裹身,剑尖挑着个穿肚兜的孩童,眼神冷得像冰窟;另一个披麻戴孝,跪在尸堆里仰头大笑,手里攥着半块桃酥;还有一个站在城楼,身后万军跪伏,他抬手就是一道剑气劈开苍穹。
我猛地合上账本,可那七个古篆小字却烙在封面上,烧红的铁印似的:
**多世之我,皆因汝存。**
我呼吸一滞。
老头子说过的话突然撞进脑子里:“七轮回劫,方得真名。”
难道这些不是幻象,是我死过又活、活了再死的命?
我把它按在胸口,想用体温压住躁动。可心跳太猛,震得账本直颤,那些影子还在往外冒,一个叠一个,围着我打转。
就在这时候,苏红袖的玉坠飞了出来。
不是她来了,是那玩意自己从虚空钻出,悬在半空打转,青纹亮得刺眼。下一瞬,光影炸开——
悬崖。
老道士站在我面前,满脸是泪,手掐我肩膀,力道大得指甲陷进肉里。他吼着什么,嘴一张一合,我没听清,但我知道他说的是那句:
“记住!活着,才能破局!”
然后他把我推了下去。
风在耳边啸叫,石头擦破脸,我一路滚下去,梦里重复了千百遍的场景,此刻活生生砸在我眼前。
我咬破舌尖,血腥味冲上来,脑子一激灵,怒喝:“这不是现在!”
可玉坠不收,账本也不停。两个东西嗡鸣共振,光影来回折射,竟把我和那些“我”的影子连成一圈闭环,像一张因果织的网,越收越紧。
我快喘不上气了。
名字被人写错不可怕,记忆被人篡改也不可怕。
可怕的是,你开始怀疑——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你?
是那个赖床偷懒的当铺掌柜?
是那个斩龙取髓的冷血剑主?
还是跪在尸山里吃桃酥的疯子?
我闭眼,不管外面闹得多凶,只把全部念头沉到手上这把锈剑里。它是唯一从没骗过我的东西,沾茶渍、磕柜台、被我拿去撬腌菜坛子都不耽误它关键时刻救命。
剑柄微颤,像是回应。
我刚松口气,耳边忽然响起一声低语。
“去……地十八层……”
我睁眼。
司徒明的残魂正在消散,星河纹熄灭,青衫化作光点,一片片飘向宝幢废墟。最后一丝气息落地前,他嘴唇动了动,没声音,但我看懂了口型:
**别信账本。**
话音落,人没了。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本烫手的东西,四周安静了一瞬。
然后——
账本又翻页了。
这次写的不是过去,是一行未来:
**戊申年九月十九,陈无咎亲手斩断归墟剑灵,以祭天规。**
我盯着那行字,笑了。
“你算个屁的命?”我把账本往地上摔,“老子的笔,还没让你写过账呢。”
可它没落地。
半空中停住了,像被什么东西托着。墨迹再次蠕动,边缘光影重聚,这次浮现的“我”穿着战甲,肩上有道火焰胎记——跟夜无痕左臂那道一模一样。
他抬起手,剑尖指向持国天王。
而天王琵琶七弦齐震,奏的还是那首《破阵子》。
我心头一跳。
账本猛地一抖,投射出更多画面:我跪在祭坛,割开手腕放血;我站在时空裂隙,背后六柄锈剑自动飞起;我一剑劈开天河,水倒灌三十三重天……
每一幕我都“见过”——在梦里,在幻境,在老头子灌我喝醉的夜里。
可它们从来没这么整齐地排在一起,像一本早就写好的书,只等我按页码走完。
我伸手去撕。
纸页坚韧如铁,纹丝不动。
我换左手拔青铜钥匙,想捅它个对穿。可钥匙刚碰到账本,封面上那七个字突然爆光,灼得我手一缩。
就在这时,玉坠轻颤,再次浮现虚影。
不是悬崖。
是当铺。
老头子坐在柜台后,脚边躺着醉醺醺的我。他拿起账本,蘸了茶水,在空白页写下三个字:
**无·咎·斋。**
然后他抬头,看向镜头外的我,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小子,记住了——账可以乱记,命不能乱信。”
光影散去。
我愣在原地。
原来他早知道。
知道这本账会来找我,知道它会拿记忆当刀,一刀刀割我的神智。
可他没烧它,也没藏它。
他让我自己来面对。
我慢慢蹲下,捡起账本,拍了拍灰,像拍一个淘气的徒弟。
“行啊你,”我低声说,“敢写我斩自己兄弟?那我偏要带着你,把这一笔——”
我顿了顿,抬头看向高台尽头。
持国天王仍坐着,琵琶横膝,七弦微颤。
我站起身,把账本塞进怀里,握紧锈剑,朝他走去。
一步。
两步。
第三步刚迈出去——
怀里的账本突然剧烈震动,封面古篆一个接一个熄灭。最后一道光灭前,映出一行新字:
**你走的每一步,都在我写的戏里。**
我脚步没停。
可就在我离他还有三丈时,锈剑突然脱手,自行飞起,剑尖直指我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