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铜钱还在震,三声算盘响得清晰,像是有人贴着我脑门敲。我没动,血顺着脖子往下淌,一滴一滴砸在门槛上,烫出小坑。归墟剑还插在地上,左手掌心跟焊死了一样,经脉断了两根,动一下都像有刀子在骨缝里刮。
但我笑了。
笑自己蠢。刚才那幻境里老道士鼓掌,说“斩断情根”,我还真信了那么半秒。现在想想,我师父要是真在乎什么狗屁情根,早在我十五岁偷看他藏在床底的《春宫图鉴》时就把我逐出师门了。
头顶风起,乌云裂开一道口子,月光斜照下来,映出满地人皮灯笼的影子。百盏灯倒悬空中,拼成个巨大的卍字,灯芯跳动,全是活生生的眼珠子,眨也不眨,齐刷刷盯着我。
银发翻飞,夜无痕踩着灯笼链子从天而降,红绳铜铃叮当乱响。他站在最高那盏灯上,右眼琉璃瞳闪着幽光,嘴角咧到耳根:“陈掌柜,今晚不打烊?正好,我来结账。”
我没理他。
右手撑地,慢慢挪到柜台边,指尖勾住账本一角。这本子沾了我三年茶渍、两年鼻血、还有一回不小心洒上的醋,页脚卷边,墨迹斑驳,但我知道哪一页写着“赊苏红袖金线腰带,纹银三两七钱,未还”。
我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账本封皮上。
哗啦——
纸页自动翻动,停在那页。血字浮现:**“以怨为薪,燃尽无咎”**。
我懂了。
这不是咒术,是讨债。二十年前定远侯献祭妖族,欠下的命,如今要从我身上收。
夜无痕抬手,百盏灯笼同时摇晃,眼珠渗血,投影交织成锁链,直扑我胸口。空气像被煮沸,耳朵嗡鸣,识海里响起无数哭嚎,全是被剜眼、剥皮、抽魂的瞬间记忆。
锁链缠上脖颈,勒进肉里。
我吐出含在嘴里的那枚算珠,用牙一咬,咔嚓裂开。里面不是珠核,是一粒星砂,幽蓝微光。
司徒明的声音突然钻进耳朵:“三下轻叩,一下重打——你小时候不会算账,我就这么教你的。”
我闭眼,右手猛拍柜台。
啪!啪!啪!咚!
三枚算珠弹起,我夹住两枚,第三枚射向最高处那盏灯。
珠子撞上灯面,没炸,反而沉进去,像水滴入油。下一瞬,灯芯爆亮,眼珠翻白,一张小脸浮现在皮囊上——七八岁模样,道袍破烂,嘴里塞着布条,双手被钉在祭坛木桩上。
他张嘴,无声喊了两个字:**“救我。”**
算珠炸了。
金光四溅,那盏灯轰然碎裂,灰烬飘落如雪。夜无痕右脸猛地抽搐,皮肤皲裂,血丝爬满脸颊,紧接着,整块皮开始萎缩、退化,露出底下一张稚嫩的脸——圆眼、短鼻、嘴唇微微嘟着,像个七八岁的孩子。
他低头,手指摸过脸颊,触到那层幼嫩肌肤时,整个人僵住。
“……不可能。”他声音变了,不再是低沉沙哑,而是带着童音的颤抖,“我早就……烧了那副皮囊……”
我咳出一口血,咧嘴一笑:“你忘了一件事。当铺收东西,不论新旧,只看‘原主遗物’四个字。你拿人皮做灯,就得准备好——人家的魂,认得回家的路。”
他怒吼,红绳狂舞,其余九十九盏灯齐齐转向我,眼珠充血,咒力暴涨。锁链收紧,肋骨发出脆响,左掌连着的归墟剑竟开始震动,剑身嗡鸣,似要挣脱地脉束缚。
就在这时,账房门“砰”地撞开。
青衫一闪,司徒明冲了出来。
他手里攥着那把老旧算盘,半片琉璃镜后星河翻涌,右臂衣袖无风自鼓,隐约有光粒逸散。他看都没看我一眼,直接跃上柜台,算盘往空中一抛,双手十指如飞,噼里啪啦打出一串急响。
“逆命拨算——给我转!”
算盘炸了。
木框碎裂,算珠四射,每一颗都裹着星河碎片,如箭雨射向灯笼阵。其中一枚正中夜无痕眉心,嵌进去半截,蓝光闪烁,像颗不会熄灭的冷星。
夜无痕踉跄后退,双脚离地,悬浮在空中,双手抱头,琉璃瞳疯狂旋转,嘴里发出非人的嘶叫。他右脸仍是孩童模样,左脸却扭曲狰狞,两种表情在他脸上撕扯,像两个人在争一副躯壳。
司徒明落在地上,单膝跪地,咳出一口血。那血不是红的,是银色的,带着细碎星光,在地上画出一道弧线,指向我脚下。
他抬头,看着夜无痕,声音冷得不像活人:“这一局,你师父赢了。”
夜无痕忽然不叫了。
他缓缓抬头,左脸咧开一丝笑,右脸却流下两行泪。
“师父?”他喃喃,“可……我是谁的孩子?”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化作黑雾,卷着残灯碎片,嗖地钻进地缝。最后一缕雾气消散前,铜铃轻响,留下一句:
“算珠?好啊……我们来算算谁才是真正的‘无咎’。”
风停了。
灯笼全灭,只剩焦皮残骸簌簌落下。我瘫坐在门槛上,左手还焊在剑柄上,右手攥着那本破账本,封面血字已干,裂成蛛网。
司徒明拄着半截算盘杆走过来,右眼琉璃镜暗了大半,星河纹路只剩一线微光。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弯腰,捡起一枚残留的算珠,放在我掌心。
“下次,别含太深。”他咳嗽两声,“呛着了,没人给你拍背。”
我点头,想笑,结果牵动伤口,疼得龇牙。
他转身要走,忽然顿住:“你听见刚才那句话了吗?他说‘谁才是真正的无咎’。”
“听见了。”
“那你呢?你是陈无咎吗?”
我没答。
抬头看天,血月正悬中空,像被谁用刀割了一道口子。月光下,远处荒坡上的舍利塔轮廓模糊,塔基裂纹隐隐发亮,与我肩头胎记走向一致。
风又起。
一片焦黑的布角从空中飘落,打着旋儿,轻轻搭在我肩上。
那是苏红袖留下的霓裳残片。
它刚落稳,边缘突然卷曲,像被无形的手捏住,缓缓抬起,指向舍利塔方向。
我的左耳铜钱,再度轻轻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