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的头条,血染的因果,与轮回的审判
王叔那带着哭腔的忏悔,像一颗裹着,冰碴的深水炸弹,轰然砸进柯景阳的心海。没有惊天动地的轰鸣,只有持续不断的暗涌,一层层地撕裂,他早已紧绷的神经,爷爷坠亡的真相、王叔藏了二十年的罪责、横跨两代人的血仇……这些信息重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胸腔发闷,几乎要压垮他挺直的脊梁。
他没有崩溃嘶吼,没有揪着王叔追问细节,甚至没有落下一滴眼泪。极致的震惊过后,一种近乎残酷的冰冷和清醒,像寒潮般,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情绪毫无意义,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他需要的是铁证,是能亲手触摸到的、被掩埋的历史碎片,是能将所有线索,串联成环的完整因果链。
柯景阳转身走出,王叔那间弥漫着霉味的小屋,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他要去的地方,是新月城最大的历史档案馆,那里藏着,这座城市几十年的记忆,或许也藏着爷爷,和王家两代人的命运密码。
推开档案馆厚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旧纸张霉味、灰尘气息,和木质书架清香的味道扑面而来。阳光透过高窗上的玻璃,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斑,馆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连时间都仿佛,在这里放慢了脚步,凝固在一排排堆叠的档案盒,与合订本之间。
“要查1998年的金融相关资料?”管理员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看着眼前神色凝重的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熟练地调出了索引,“微缩胶片在三号阅览室,旧报纸合订本,按年份存放在c区书架,你自己去找吧,注意轻拿轻放。”
柯景阳道了声谢,快步走向阅览室。桌上的微缩胶片,阅读器嗡嗡启动,泛黄的画面随着滚轮的转动,一帧帧在屏幕上掠过。那是属于1998年的恐慌:证券交易所外挤满了,举着股票账户的股民,脸上满是绝望;报纸版面充斥着“指数暴跌”“企业破产”的标题;社论里满是“警惕金融风险”“理性投资”的严厉措辞……柯景阳看着那些模糊的影像,心脏阵阵发紧,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一个家庭、一个人头上,就是一座能压垮一切的大山。
他手指不停滑动,从财经版翻到社会版,从月度汇总查到季度特刊,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屏幕而干涩发疼,却丝毫不敢放松。突然,一行加粗的黑色标题,像一把锋利的刀,猛地刺入他的视线,他的手指瞬间按住滚动键,阅读器的嗡鸣声戛然而止。
《新月财经日报》,1998年7月14日,头版头条。
标题不长,却字字惊心:《“王氏实业”巨亏清算,董事长王远山于公司顶楼坠亡》。
标题下方,配着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灰扑扑的老式写字楼下,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察,拉起了蓝色警戒线,地面上用白色粉笔,勾勒出一个歪歪扭扭的人形轮廓,轮廓旁散落着,几片破碎的眼镜镜片,阳光照在镜片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柯景阳的瞳孔骤然收缩,照片里那栋写字楼的窗户样式、墙面瓷砖的纹路,竟与王叔现在,居住的那栋破旧小楼,有着惊人的相似!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柯景阳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颤抖着,逐字逐句阅读着,那篇带着时代印记的报道:
“……受东南亚金融风暴波及,国内资本市场遭遇重创,本地知名民营企业‘王氏实业’因前期重仓投入期货市场,及高杠杆股票质押,近日出现巨额亏损,资金链彻底断裂,已于昨日正式,向市中级人民法院申请破产清算……据知情人士透露,‘王氏实业’此次亏损金额逾三亿元,涉及员工两百余人,投资人五十余位……”
“……昨日傍晚六时许,‘王氏实业’董事长王远山先生,被公司清洁工,发现于写字楼顶楼坠亡。现场留有一封手写遗书,内容多为对投资人、员工及家人的歉意,其中‘经营失当,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一句,令人唏嘘。警方初步勘察后,排除他杀嫌疑,判定为自杀……”
“……公开资料显示,王远山先生出身普通家庭,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白手起家,从一家小建材店做起,逐步将‘王氏实业’发展为,本地颇具规模的综合企业,且常年参与公益事业,多次捐款资助贫困学生。此次悲剧,不仅令业界扼腕,也再次为金融市场,高风险操作敲响警钟……”
报道右侧的专栏里,还附着一张王远山,生前的证件照:男人穿着一身熨烫整齐的旧式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却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嘴角微微抿着,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柯景阳盯着照片,喉咙发紧,王远山的眉眼轮廓、鼻梁形状,竟与王叔王守仁有六七分相似!
王氏实业……王远山……王叔王守仁……
三个名字在脑海里反复盘旋,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紧锁的真相之门。柯景阳浑身发冷,一个残酷的结论逐渐清晰:王叔的父亲王远山,在1998年的股灾中,正是因为被“银杏会”联手做空、恶意收割,才落得公司破产、跳楼身亡的下场!
而王叔,当年作为“银杏会”的核心操盘手之一,亲手执行了,那些做空指令,竟然间接参与了,导致自家公司崩溃、父亲自杀的“屠杀”?!
何等讽刺,何等惨烈!
柯景阳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只觉得一阵窒息般的震撼。仇恨的链条,在这一刻形成了,一个诡异而残酷的闭环:王家主导的“银杏会”设计害死了,他的爷爷柯守业 ,王叔因这份罪孽心怀愧疚,二十年来暗中保护、帮助他 ,他如今查明真相,却发现王家本身,也是“银杏会”贪婪的受害者,而王叔更是背负着“间接弑父”的心理枷锁,在忏悔中熬过了二十年……
所有的愤怒、仇恨、不甘,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无比复杂,像一团缠在一起的乱麻,堵在他的胸口。他再次看向屏幕上,那张照片,地面上的粉笔,人形轮廓模糊却刺眼,仿佛与记忆中,爷爷从营业部顶楼,跳下的画面重叠,两个同样,被金融风暴吞噬的生命,两个同样破碎的家庭,隔着二十年的时光,在这张旧报纸上,完成了悲伤的呼应。
历史,果然是一个轮回。
罪恶,终会在某个时刻反噬自身。
柯景阳终于明白,王叔躲在那间阴暗的小屋里,守着的从来都不只是,对柯家的忏悔。那间小屋,更像是一座建立在父辈尸骨上的、血淋淋的警示碑,刻满了“银杏会”的贪婪,也刻满了他自己,无法逃脱的命运枷锁。
他缓缓摘下阅读器的滑片,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边缘。档案馆的寂静,像潮水般包裹着他,没有外界的喧嚣,只有心底不断回响的声音,王叔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从来都不只是对“银杏会”报复的害怕,更是对命运轮回的敬畏,对天道昭昭、疏而不漏的本能恐惧。
阳光从高窗落下,照在屏幕上,那张泛黄的旧报纸上,标题里的每个字,都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所有被掩盖的真相,终有被揭开的一天;所有欠下的因果,也终会迎来属于它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