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边，苏妩有一笔没一笔地戳着宣纸，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眼角余光时不时瞟向那抹端坐的白色身影。
他总是那样，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物能真正落入他那双琉璃眸中。
可越是如此，苏妩那颗狐狸心就越是蠢蠢欲动，非要凿开一条缝隙，看看内里是否当真冰冷一片。
她放下笔，又悄无声息地蹭了过去。这次没有挨得太近，只是在他面前的蒲团上坐下，双手托着腮，歪着头，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顾衡捻动佛珠的手指上。
那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每一次拨动佛珠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好看得紧，也……单调得紧。
看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开口，声音娇滴滴的，带着十足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
“大师~你整日念经打坐，这佛珠捻来捻去，经文念了一遍又一遍……”她故意拖长了调子，身体微微前倾，试图捕捉他脸上的任何细微变化，“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念经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呀？”
她的问题问得大胆又刁钻，仿佛不是在问修行，而是在探询一个最深沉的秘密。
“是想着普度众生？还是想着西方极乐？”她眨了眨眼，笑容越发妩媚，带着钩子，“还是说……其实偶尔，也会想想别的？比如……这殿里是不是太冷清了？比如……今晚的粥是不是煮得稠了些？又或者……”
她红唇微启，呵气如兰，吐出最是挠人心肝的猜测：“……也会想想，我这只总在你眼前晃悠的‘孽障’，何时才能不打扰你清修？”
话音落下的瞬间——
“嗒。”
那规律空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捻珠声，猝然中断！
顾衡捻动佛珠的指尖，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僵硬地停留在两颗深色的菩提子之间。
大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连烛火仿佛都停止了跳动。
他依旧闭着眼，眉宇间却似乎凝住了一瞬。长睫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被突如其来的微风惊扰的蝶翼。
虽然只是极其细微的反应，但于他而言，这已是极大的异常。
苏妩精准地捕捉到了这瞬间的凝滞！她眼底瞬间迸发出得逞的、亮晶晶的光芒，像是一只终于发现了猎物破绽的小狐狸。
她就知道！他不是真的毫无知觉！
她正欲乘胜追击，再添一把火——
顾衡却猛地睁开了眼！
那双琉璃眸骤然对上她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眸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极淡的波澜，像是冰封湖面下被石子击中的骤响，但下一秒，便被更加深沉冰冷的寒意所覆盖。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几乎能穿透人心的冷冽和警告，声音沉静，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冰冷，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寂静的殿内：
“妄念纷飞，乃修行大忌。”
他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重新落回腕间的佛珠上，指尖用力，重新开始捻动，节奏似乎比之前更快了一分，带着一种刻意压制什么的紧绷。
“你所问，皆是无谓执着。”
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停顿从未发生过。
苏妩所有到了嘴边的调侃话语，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冰冷气势和那句“无谓执着”给堵了回去。
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那明显加快的捻珠速度，非但没有被吓退，反而红唇缓缓勾起一个更深、更媚的笑容。
她不再追问，只是依旧托着腮，笑吟吟地看着他，目光灼灼，仿佛已经得到了比语言更有趣的回答。
殿内，那重新响起的捻珠声，密而不乱，却再也无法完全恢复到最初那般……空寂无波了。
那被刻意加快的捻珠声在殿内持续了片刻，才渐渐恢复到以往那空寂平缓的节奏。然而，那片刻的失序，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虽已平复，痕迹却已留下。
苏妩不再盯着他看，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仿佛只是随口问了个无足轻重的问题。她百无聊赖地摆弄了一会儿自己的新尾巴（虽然现在是人形，但她能感觉到那第二条尾巴存在的妖力联系），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适时地，一阵轻微的“咕噜”声从她腹部传出。
她立刻抬起眼，故技重施，扯了扯顾衡的袖角，声音拖得又软又长：“大师~我饿了……”
这次，顾衡甚至没有睁眼，也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对着空无一人的殿内阴影处，淡淡吩咐了一句：“取来。”
空气中那细微的波动再次掠过。
很快，一份还冒着热气的食盒被无声无息地放在了苏妩面前的地上，里面是几样比之前更精致些的素点心和一碗香气扑鼻的素面，显然是早有准备。
苏妩眼睛一亮，也顾不上再“调戏”佛子，高高兴兴地打开食盒，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她吃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满足的轻叹。
顾衡依旧闭目捻珠，仿佛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直到苏妩将最后一口汤喝尽，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拍了拍微鼓的小肚子。
饱暖思……嗯，继续作妖。
她没有立刻回到书案边，而是十分自然地、像只吃饱喝足的猫儿一样，身子一软，就朝着顾衡的方向偎了过去。
这一次，她没有再夸张地搂抱，只是将脑袋轻轻靠在了他盘坐的腿边，身体蜷缩起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宽大的僧袍下摆散开，宛如一朵依偎着他的红色花朵。
顾衡捻珠的指尖几不可查地又是一顿，但并未推开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份突如其来的“重量”。
殿内烛火温暖，食物的香气尚未完全散去，气氛有种诡异的温馨和宁静。
苏妩窝在他身边，感受着那透过僧袍传来的微凉温度和令人安心的檀香，半眯着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说给他听，声音带着饱食后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大师……”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柔和的语调：“虽然你总是冷着脸，动不动就让我抄经，还不让我出去玩儿……”
她细数着他的“罪状”，语气里却没有多少抱怨，反而像是在念叨什么家常。
“但是……”她话锋一转，将脸颊在他微凉的僧袍上依赖般地蹭了蹭，“你会给我好吃的，会让我靠着睡觉，还会……担心我闯祸。”
她说到这里，微微抬起头，侧过脸，从下往上望着他冷寂的下颌线，眼睛在烛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声音软糯：
“比那个只会把我送来镇压的皇帝老头好多了。”
“也比我们狐族那些整天只知道打架争地盘的家伙好……”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和……落寞？仿佛漂泊许久的浮萍，偶然找到了一处或许并不温暖、却意外安稳的避风港，生出了一点点贪恋。
说完，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把脸埋了回去，小声嘟囔了一句：“当然……要是你能多笑笑，别老是罚我抄经，就更好了……”
然后，她便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窝在他身边，仿佛只是吃饱了随口发的牢骚和感慨。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只剩下烛火噼啪，以及那似乎……又悄然慢了几分的捻珠声。
顾衡垂眸，看着偎在自己腿边那小小的一团。她的话语，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细微依赖和比较，像是最柔软的羽毛，悄无声息地落入心湖。
他捻动佛珠的指尖，久久未能拨动下一颗。
良久，一声极轻极淡的、几乎不存在于世的叹息，融化在温暖的烛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