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在窗边站了许久，直到背后那道带着探究和玩味的目光不再如实质般灼人，直到体内那莫名躁动的气血重新归于冰冷的平寂，他才缓缓转过身。
苏妩已经重新坐回了书案边，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毛笔，墨汁差点染红她华丽的嫁衣袖口。她见他看来，立刻送上一个无辜又灿烂的笑容，仿佛刚才睡得流口水还死抱着人不放的不是她。
顾衡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走到殿门处。那层无形的结界在他靠近时如水纹般荡漾开来。
殿外，一名内侍恭敬地垂手站着，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些新鲜蔬果和米粮。
内侍听到动静，连忙躬身，眼睛谨慎地只敢看着地面：“圣僧，陛下吩咐送些日常用度来。”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另外……陛下让奴才问问，前几日送来的那位……可还安分？是否需要……”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皇帝是来打探消息的，想知道这个“祸世妖妃”是不是已经被圣僧彻底镇压，或者是否需要“处理”掉。
内侍说话时，视线小心翼翼地飞快往殿内扫了一眼。只见殿内烛火明亮，隐约可见圣僧常坐的那个蒲团，以及更远处书案边一抹模糊的红色身影正低着头，似乎……真的在写字？殿内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宁静，与他想象中妖妃哭闹或圣僧严厉镇压的场景完全不同。
顾衡的身影恰好挡住了内侍大部分探究的视线。他面色沉静，声音是一贯的淡漠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她这几日，在佛前抄经静心。”
一句话，轻描淡写，将她所有的存在概括为“抄经静心”，既回答了皇帝的试探，也彻底堵住了内侍后续可能的所有问题——人在佛前，安分抄经，无事发生，无需过问。
内侍显然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但不敢有丝毫质疑，连忙应道：“是，是奴才明白了。陛下也是关心则乱，圣僧勿怪。”
“有劳。”顾衡微微颔首，示意他们将东西放在门口即可。
内侍不敢多留，放下东西，行了一礼后，便带着人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是对这片净土的亵渎。
结界再次无声闭合。
顾衡转过身，看向殿内。
苏妩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笔，正托着腮，笑吟吟地望着他，一双狐狸眼弯成了月牙，里面闪烁着狡黠的光。
“大师~”她拖长了语调，声音又软又媚，“原来我这几日，都在‘佛前抄经静心’呀？”她故意加重了那几个字，语气里满是揶揄，“那大师是不是……也算我的半个师父了？”
顾衡没有理会她的调侃，只是走到那些送来的物资前，将新鲜的果蔬和米粮拿起，准备拿去小厨房。
经过她身边时，他脚步未停，只留下淡漠的一句：
“既如此，便好好抄。”
苏妩看着他清冷挺拔的背影，拿起桌上那支被她玩弄得毛毛躁躁的毛笔，在指尖转了一圈，红唇勾起。
“好啊，”她轻声自语，眼波流转，“师父有命，徒儿岂敢不从？”
顾衡将新鲜的食材放入小厨房，再回到主殿时，苏妩果然“乖乖”地坐在了书案前，铺开了宣纸，磨好了墨，手里捏着那支毛笔，一副准备认真抄经的模样。
只是那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他，带着明晃晃的不怀好意。
顾衡视若无睹，重新在自己的蒲团上坐下，闭目，捻珠，试图将方才所有被打乱的节奏重新归一。
殿内暂时恢复了寂静。
然而，这寂静持续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大师~”
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打破了空寂。
顾衡捻珠的指尖未停。
苏妩却不气馁，拿着那张刚写了一个字的纸，蹭到他身边，几乎将纸戳到他眼前：“大师，这个字念什么呀？笔画好多，我看不懂。”
纸上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心”字。
顾衡眼睫都未颤动一下，薄唇微启，吐出一个字：“心。”
“哦~原来念‘心’啊。”苏妩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却又凑近了些，发丝几乎要扫到他的手臂，“那这个‘心’，是佛祖的慈悲心，还是……凡人的动心呀？”
问题刁钻，带着钩子。
顾衡捻珠的节奏不变：“皆是虚妄。”
“虚妄？”苏妩歪着头，眼神纯真又无辜，“那大师你现在这颗‘虚妄’的心，跳得快吗？”
“……”
捻珠声停了一瞬。
顾衡终于睁开眼，琉璃眸冷然地看着她：“回去抄经。”
“回去就回去嘛。”苏妩撇撇嘴，慢吞吞地挪回书案后。
安静了没多久。
“大师！”她又扬起声音，“这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是什么意思呀？‘色’是指美色吗？那像我这样的，是不是也是‘空’呀？”她边说边故意挺了挺身子，展现着窈窕曲线。
顾衡：“……”
他闭着眼，声音沉了几分：“非你所解之色。”
“那是什么色？”苏妩不依不饶，“大师你说清楚嘛，不然我怎么静心感悟呀？”
“……”
“大师，‘无眼耳鼻舌身意’……那要是没了舌头，岂不是尝不出味道了？大师你平时吃的粥那么清淡，是不是早就‘无舌’了呀？”
“……”
“大师，‘舍利子，是诸法空相’……舍利子是什么？是高僧圆寂后烧出来的珠子吗？大师你以后也会有吗？”
问题一个比一个离谱，一个比一个更故意曲解佛经，掺杂着各种不着调的联想和刻意的撩拨。
顾衡捻动佛珠的指尖从一开始的稳定，逐渐变得有些迟缓，那深色的珠子在他指尖每一次的拨动都似乎需要耗费更多的心力。
他终于再次睁开眼，看向那个不断制造噪音的源头。她托着腮，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仿佛真的只是个好学又困惑的“徒儿”。
只是那眼底深处藏不住的狡黠和玩味，泄露了她真正的意图。
在她又一次张嘴，准备问出“佛祖会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妖妃”时，顾衡终于开口，打断了她。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再多言一字，便禁食三日。”
“……”
苏妩到了嘴边的话瞬间卡住。
她眨了眨眼，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却明显透出“说到做到”意味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确实很容易饿的肚子。
禁食三日？这死秃驴真干得出来！
她撇撇嘴，终于悻悻然地闭了嘴，拿起笔，蔫头耷脑地在纸上划拉起来，总算暂时消停了。
殿内终于重新只剩下规律的捻珠声。
顾衡缓缓闭上眼，继续他的禅定。只是那捻动佛珠的指尖，在最初的几下，似乎比平时快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频率，才渐渐恢复到那亘古不变的、空寂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