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喆那份关于“兔死狗烹”与“进退之道”的批注,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并未立刻激起惊天骇浪,却在某些特定的水层下,引发了暗涌。
四皇子殷玥拿到那张轻飘飘的纸笺时,正在文华殿偏殿与几位清客品茗论诗。当小路子悄无声息地将批注呈上,他原本温润平和的目光在扫过那几行字后,骤然凝住。指尖无意识地在温热的茶杯上摩挲了片刻,他挥退了左右,只留小路子一人在侧。
殿内寂静,唯有香炉青烟袅袅。
“这是他亲笔所写?”殷玥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熟悉他的小路子却能感受到那平静下的波澜。
“回殿下,千真万确。奴才亲眼看着七殿下写完,亲手收来的。”小路子躬身答道。
殷玥缓缓将纸笺放下,目光投向窗外重重宫阙,良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低语道:“好一个‘古来兔死狗烹者,非尽因主上寡恩,亦因功臣不识进退之道’……我这七弟,当真是在静思院‘静思’出了不得了的东西。”
这番话,看似在评论史实,实则直指当前朝局!皇后与丽妃斗法,若丽妃一系轰然倒塌,那些依附于他们的势力,那些被卷入的“功臣”,该如何自处?是拼个鱼死网破,还是懂得适时“进退”,以求保全?这不仅仅是提醒,更像是一种……警示,或者说,是一种超越年龄与处境的、冷酷的洞察力。
殷玥自诩贤名,广交文士,对权谋并非一窍不通,但他惯常以仁德、礼法包装,极少如此赤裸地剖析权力与人性的阴暗面。苏喆这份批注,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划开了那层温情的面纱。
“他近日饮食用药如何?”殷玥忽然问道。
“回殿下,据张太医和咱们的人观察,七殿下身体恢复虽慢,但确在好转,每日读书写字不辍,并无任何怨怼之言或结交外臣的迹象,只是……似乎对朝野动向,颇为留意。”小路子谨慎地回答。
殷玥点了点头,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一个无母族支持、濒死被弃的皇子,在获得一线生机后,没有急于抱大腿,也没有惶惶不可终日,反而沉下心来读书思考,并能发出如此鞭辟入里的见解……这份心性,这份见识,绝非池中之物。
之前送书,或许只是随手一步闲棋,想看看这枚棋子是否堪用。如今看来,这或许不是棋子,而是一把尚未完全出鞘的……利刃。用得好了,或可成为臂助;若掌控不好,恐反伤自身。
“告诉张太医,七弟的身体,仍需精心调养,所需药材用度,若静思院那边短缺,可适当从本王份例中支取,不必声张。”殷玥沉吟片刻,吩咐道,“另外,下次你去,可以‘顺便’带一本《贞观政要》给他,就说……本王觉得此书于‘明得失、知兴替’颇有裨益。”
《贞观政要》,记载唐太宗与群臣论政之言,其核心便是君臣之道、治国之策。这份回礼,既是认可,也是进一步的试探。
“奴才明白。”小路子心领神会。
就在四皇子对苏喆的评价悄然提升之时,前朝的风暴终于降临。
几位御史联名上奏,弹劾兵部尚书在北疆军饷账目上含糊不清、用人不当,并直指其纵容门下、京营几位将领虚报兵额、克扣饷银,证据虽非铁板一块,却也有理有据,瞬间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兵部尚书自然是矢口否认,反斥御史风闻奏事,构陷大臣。丽妃一系的官员也纷纷出言辩护。然而,皇帝殷邺近年来虽怠政,对边患和军队却最为敏感,尤其忌讳将领贪墨、动摇国本。奏折中提及的几位京营将领,恰好都是兵部尚书一手提拔的亲信。
龙颜震怒。
虽然没有立刻下旨查办,但皇帝当庭训斥了兵部尚书“御下不严”,并下令由三司会同户部,彻查北疆军饷及京营账目。同时,之前跳得最欢、为丽妃和三皇子摇旗呐喊的几个官员,也被寻了由头申饬的申饬,罚俸的罚俸。
这一连串组合拳下来,丽妃一系可谓损失惨重,元气大伤。兵部尚书虽未立刻倒台,但权势已然大打折扣,京营势力面临清洗。华阳宫内,据说丽妃气得砸了心爱的玉如意,却也不敢再如往日般到皇帝面前哭闹,只能暂且蛰伏。
皇后一系,大获全胜。
消息传到静思院时,苏喆正在翻阅四皇子新送来的《贞观政要》。小禄子绘声绘色地将前朝战况禀报,脸上满是兴奋。
“殿下!您真是神了!丽妃那边果然倒霉了!看他们还敢不敢害人!”
苏喆放下书卷,脸上并无喜色,反而轻轻叹了口气。
小禄子不解:“殿下,他们倒霉了,您怎么还不高兴?”
“非是不高兴,”苏喆目光悠远,“只是想起一句话: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如今皇后娘娘风头正盛,四皇兄……想必也更加引人注目了。”
他想起自己那份批注,如今看来,竟像是一语成谶。丽妃势颓,兼并必起。接下来,皇后与四皇子之间,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还能维持多久?而自己这个被四皇子“关注”的七弟,在这新的平衡(或曰不平衡)中,又该如何自处?
他如今身体未复,羽翼未丰,依旧是他人手中的棋子。但,他不能永远做棋子。
“小禄子,”苏喆忽然问道,“你说,一个久病初愈的皇子,最应该做什么?”
小禄子想了想,试探道:“……好好谢谢救命恩人?比如皇后娘娘,还有……四皇子殿下?”
苏喆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清醒的笑意:“不。最应该做的,是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依旧很虚弱,很无害,并且……知恩图报,安分守己。”
他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彻底恢复健康,需要时间积累更多的知识和信息,也需要时间,让某些人逐渐习惯甚至忽略他的“存在”。
他重新拿起《贞观政要》,翻到记载魏征直言进谏的篇章,目光沉静。
示弱,并非懦弱。藏锋,方能待时。
他将在这静思院中,继续他的“静思”,直到……他拥有足够的力量,亲自落子的那一天。
窗外,乌云散去,阳光洒落,但苏喆知道,这宫廷之中的暗涌,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