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药与米粮的持续供应,如同细流滋养着干涸的土地,苏喆的身体虽仍似风中残烛,但内核已悄然凝聚起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元气。他不再终日卧于榻上,偶尔会在小禄子的搀扶下,于院中那方寸荒芜之地缓缓踱步,感受着久违的、带着草木腐朽气息的空气。
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院内,目光却早已穿透这破败的宫墙,落在了波谲云诡的朝堂与后宫。
皇后与丽妃的角力,并未因静思院的暂时平静而停歇,反而愈演愈烈。福安太监查案的效率高得惊人,不过几日,御药房那名与华阳宫管事太监有亲的采购管事便被拿下,严刑拷打之下,吐露了不少“内情”,虽未直接攀咬丽妃,但矛头已直指华阳宫。
丽妃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她在皇帝面前哭诉委屈,言称有人构陷,并反指皇后借题发挥,打压宫嫔,其心可诛。朝堂上,丽妃的父亲兵部尚书也在北疆军饷一事上更加咄咄逼人,隐隐有借此向皇帝施压,换取后宫安宁之意。
皇帝殷邺被搅得心烦意乱,一边是宠妃的眼泪,一边是皇后的“秉公办理”,加之北疆军务确实让他头疼,索性将后宫之事全权交予皇后处置,只撂下一句“查清即可,毋枉毋纵”,便又躲回丹房求清静去了。
皇帝的态度,看似和稀泥,实则是对皇后的一种默许,也是对丽妃的一种警告——适可而止。
得到皇帝默许的皇后,手段愈发凌厉。华阳宫虽未直接受罚,但其宫人行事明显收敛了许多,往日里横着走的太监宫女,如今也学会了低头走路。连带着,宫中那些原本依附或观望丽妃的势力,也开始重新掂量。
这一切,都通过小禄子那双渐渐灵光起来的眼睛和耳朵,断断续续地传回苏喆这里。
“殿下,听说丽妃娘娘发了好大的脾气,摔了好几套瓷器呢……”
“福公公那边,好像又查到了些新线索,是关于之前给咱们送药的那个管事公公在外面放印子钱的事……”
“还有,四皇子前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停留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出来……”
信息琐碎,但苏喆总能从中提取出关键。皇后在乘胜追击,丽妃在被动防守,而四皇子……在这个敏感时刻频繁接触皇后,意欲何为?
是单纯的晨昏定省,还是……寻求合作,或者示好?
苏喆靠在院中一棵枯死大半的老槐树下,眯着眼看着天际流云。他的身体依旧单薄,宽大的旧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不见底。
“小禄子,”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你说,若一个人久病缠身,突然得到良医诊治,心中最是感激谁?”
小禄子正在一旁小心地收拾晒着的草药,闻言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感激那位良医,还有……还有赐下良医的贵人。”
“是啊,”苏喆轻轻咳嗽两声,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救命之恩,如同再造。这份感激,若只是藏在心里,未免太过轻飘了。”
小禄子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太明白殿下的意思。
苏喆没有解释,只是吩咐道:“下次张太医来诊脉时,你寻个机会,私下里告诉他,便说本殿下梦中惊悸,时常念及生母云裳,醒来后更是心中郁结,难以排遣。问他……可有安神静心,又能寄托哀思的法子?譬如,抄写些佛经道典,是否于病情有益?”
小禄子愣住,抄写经书?殿下如今连长时间握笔都费劲吧?但他不敢多问,只是牢牢记住。
两日后,张太医再来诊脉时,小禄子果然依言,在帮忙递送银针时,寻隙低声将这番话说了。
张太医捻着胡须的手微微一顿,看了床上闭目养神的苏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了然。七皇子这是……想找点事情做,排遣郁结?抄写经书,倒真是个清静又不会惹人非议的好法子。而且,此举若能传到陛下或者皇后耳中,一个孝思不忘、心向安宁的皇子形象,总好过一个只会惹是生非的。
他沉吟片刻,对苏喆温言道:“殿下,思虑过重确于康复不利。抄写经书,凝神静气,倒是一剂良方。只是殿下身体尚虚,切不可过于劳神,每日略写几行,心意到了即可。微臣稍后便去禀明皇后娘娘,为殿下请些笔墨经卷来。”
苏喆缓缓睁开眼,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微弱的、带着感激的希冀:“如此……有劳张太医了。本殿下只是……心中实在难安。”
“殿下孝心可嘉,天地可鉴。”张太医躬身,语气中多了几分真诚的劝慰。
事情办得出乎意料的顺利。皇后听闻此事,只淡淡说了一句“准了”,便让福安安排下去。很快,几刀质地普通的宣纸,一支半旧的狼毫,一方劣质石砚,以及几本最常见的《金刚经》、《道德经》抄本,便被送到了静思院。
东西寒酸,却意义非凡。这意味着,苏喆在获得了生存物资后,又获得了精神层面的“供给”,尽管这供给同样带着被监控的意味。
苏喆并不在意。他需要的,正是一个合理的、能与外界产生更多联系的由头。
他当真每日在精神稍好的时候,让小禄子磨墨,自己则用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抄写经文。字迹歪斜扭曲,毫无美感可言,完全符合一个久病虚弱之人的状态。
但他抄写的内容,却并非完全随意。在抄写《道德经》时,他偶尔会在某些句子旁,用细若蚊蚋的字迹,写下一些看似无心的“感悟”,诸如“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然水无常形,随方就圆,终归大海”、“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佐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云云。
这些笔墨,张太医定期来请脉时会“顺便”查看,偶尔福安太监前来“探视”病情,也会“不经意”地扫上一眼。
苏喆知道,他这些看似稚嫩、甚至有些可笑的“感悟”,会通过这些人的眼睛和嘴巴,传递到某些有心人的耳中。
他不在乎他们如何解读。他只是在播种,将一颗名为“殷喆并非完全无知蠢笨”的种子,悄无声息地埋下去。
他抄写的很慢,很认真,仿佛将所有的精神都寄托在了笔尖的墨迹里。
窗外,风云依旧变幻。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不再是完全被动地等待风来。
他已在悄然间,成为这满楼风雨中,一个极其微小的、却开始试图自己呼吸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