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太监话音落下,房间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苏喆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两名太医在福安的眼神示意下,躬身上前。
“殿下,容微臣为您请脉。”年长些的张太医低声说道,小心翼翼地抬起苏喆枯瘦的手腕,垫上一方丝帕,三根手指搭了上去。
另一名李太医则在一旁仔细观察苏喆的面色、眼睑和口唇,鼻子微微抽动,似乎在分辨空气中的气味。
苏喆闭着眼,任由他们施为,全身心放松,将所有的生机都内敛起来,只留下这具身体最真实的虚弱与衰败。他调控着心跳,让它显得紊乱而无力,呼吸也刻意维持着时断时续的艰涩。来自多个世界对身体精微的控制力,在此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张太医的眉头越皱越紧,手指下的脉搏浮濡无力,时快时慢,分明是元气大伤、五脏衰败之象,而且……确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纠缠在气血深处的滞涩感。这感觉很微妙,不像是寻常病症,倒真像是被什么阴损之物侵蚀过。
他不敢怠慢,示意李太医也上前诊脉。李太医诊完,两人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如何?”福安太监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张太医收回手,躬身回话:“回福公公,七殿下脉象……极为凶险。元气耗竭,五脏皆虚,乃是久病缠身、油尽灯枯之兆。”他顿了顿,斟酌着词语,“只是……脉象中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沉疴滞涩之感,非是寻常风寒或内伤所能解释,倒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福安追问。
“微臣不敢妄断,”张太医额头见汗,“需结合殿下症状细查。听闻殿下曾有吐血?”
一旁跪着的小禄子连忙磕头,带着哭腔道:“是!是!殿下之前昏迷时吐了……吐了黑血!奴才擦了好久!”
李太医此时已检查了苏喆胸前的“血渍”,又凑近仔细闻了闻(苏喆早已用苔藓和少许腐败植物的气味掩盖了原本的痕迹),眉头紧锁,对福安低声道:“公公,血色暗褐,气味……确有异常。且殿下唇色发绀,眼窝深陷带青,此等外征,确与某些中毒之症有几分相似。”
他们没有直接断定是中毒,但“脉象滞涩”、“血色异常”、“外征相似”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指向性已经非常明确。
福安太监眯着眼,听着太医模棱两可却又意有所指的回禀,心中冷笑。他久居深宫,见过太多魑魅魍魉的手段。七皇子这“毒”中的,时机太巧,症状也未免太“标准”了些。但太医既然这么说了,众目睽睽之下,他就必须按这个方向查下去。
“既如此,便有劳两位太医仔细斟酌,开方调理,务必保住七殿下性命。”福安先定了调子,保住性命是第一位,这是皇后的仁德,也是堵住悠悠之口的前提。
“是,微臣定当尽力。”两位太医连忙应下。
福安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看似意识模糊的苏喆,声音放缓了些许:“七殿下,您可还听得见老奴说话?殿下可知,此前曾服用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接触过什么不寻常的物件?”
他开始问询,这是例行程序,也是试探。
苏喆眼皮颤动,艰难地聚焦,看向福安,眼神里充满了虚弱和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恐惧。他张了张嘴,声音细弱游丝:“……水……吃的……都是……冷的……馊的……”他断断续续,仿佛用尽了力气,“……药……他们……送过……一次……很香……没敢喝……”
“药?”福安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谁送来的药?何时送的?殿下可知是什么药?”
苏喆却像是耗尽了精神,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涨红,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无意识地重复着:“……香……不敢喝……母妃……云裳……”
他刻意提及了生母的名字,将一个濒死皇子对早已逝去生母的本能依恋,表现得淋漓尽致。
福安太监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云裳……那个早已被遗忘的宫女。他不再追问苏喆,转而看向抖成一团的小禄子。
“小禄子,七殿下所言,是何意?你可知那‘很香’的药从何而来?”
小禄子吓得魂飞魄散,伏在地上,结结巴巴地将之前对苏喆说过的,关于丽妃宫中管事公公通过他干爹送来“上好伤药”的事情,颠三倒四地又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那药“香气独特”,以及对方让他“尽心”伺候,让殿下“早日康复”的暗示。
“……奴才……奴才当时觉得是好事,就把药拿回来了……但殿下一直昏睡,没用上……后来,后来殿下情况越来越不好,奴才心里害怕,就把那药……埋院子角落里了……”小禄子哭着说道,完全按照苏喆教导的剧本在演。
“埋了?”福安眼中精光一闪,“带杂家去看!”
立刻有小太监押着小禄子,到院中指认了埋药的地点。福安让人小心挖出那几包药,并未打开,只是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嗅了嗅那即便隔着油纸也隐隐透出的异香,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杂家知道了。”他淡淡说了一句,将药包递给身旁的小太监,“收好,这可是重要的‘证物’。”
他心中已然明了。丽妃的手段,还是这么简单粗暴,带着一股恃宠而骄的得意。这药,恐怕是真的有问题。而七皇子殷喆,要么是运气好没来得及用,要么……就是察觉了什么,故意不用,隐忍到现在,才借御药房查账的东风,将此事捅了出来。
若是后者……福安看了一眼墙角那个气息奄奄的少年,心中掠过一丝忌惮。那这份心机和忍耐力,可就非同一般了。
“七殿下安心休养,太医会竭尽全力。”福安对苏喆说了一句,语气听不出喜怒,“此事,皇后娘娘已然知晓,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殿下一个公道。”
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太医和“证物”,在一众侍卫太监的簇拥下,离开了静思院。来时悄无声息,走时却阵仗不小,足以让许多双眼睛看到,皇后身边的大太监,亲自来过了这被遗忘的角落。
破旧的木门再次关上,屋内重归昏暗。
苏喆缓缓睁开眼,之前的虚弱和涣散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冷静。
第一步,成了。
他成功地将“疑似中毒”的种子埋了下去,并且将矛头隐隐指向了丽妃。皇后那边,无论如何,为了自身权威和宫规,都必须将调查继续下去。
那包药,就是悬在丽妃头上的一把刀。虽然未必能凭此彻底扳倒她,但足以让她焦头烂额一阵,不敢再轻易对自己下死手。
而且,经此一事,他殷喆这个名字,算是重新回到了宫廷权力场的边缘。虽然依旧危险,但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抹去的尘埃。
他轻轻呼出一口带着药味和霉味的浊气。
活下去的第一步,勉强踏出。
接下来,要看皇后如何落子,丽妃如何应对了。
而他,需要在这短暂的喘息之机里,尽快恢复一丝力量。
他看向小禄子,小太监还瘫坐在地上,惊魂未定。
“做得不错。”苏喆轻声道,“起来吧,真正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小禄子看着自家殿下那深不见底的眼睛,心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莫名的信服所取代。他挣扎着爬起来,哑声道:“奴才……奴才听殿下的。”
静思院外,因这“中毒”风波而掀起的暗流,正开始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