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有话想说？”
朱允熥略显迟疑，但既然皇爷爷已开口相问，
只得说道：“皇爷爷，儿孙觉得，我们该尽快回宫了。”
“方才听闻，奶奶也已先行返回。”
“即便大哥如今能安然归来，若再有变故发生……”
话未说完，便被朱元璋抬手打断。
“罢了，有些事，咱也不再瞒你了。”
朱元璋双目微眯，“你刚才也看到了，这大半年来，咱所推行的一切政令，全都被他一一推翻！”
“暂且不论他的做法是对是错，其背后的用意又是什么？”
“你认为，他的真正目的为何？”
这个“他”，自然是指朱允炆。
只是此时，老人提及此人时，语气中透出深深的失落，不再如往常般唤作“孙儿”，而是冷淡地以“他”代称！
这或许正透露出，此刻这位帝王内心深处的真实情绪。
朱允熥一时无言以对。
未曾料到，朱元璋竟进一步触及最核心之处：“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留在格物院，依你所见，那里的学说、由此诞生的器物，还有……”
老人语气顿了顿，似有踌躇，良久才缓缓吐出三字——
“孔明灯！”
这三个字一出，朱允熥心头猛然一震。
因为！
虽然此次他们确实寻回了大哥，但——
他永远无法忘记昨日那一刻：孔明灯突然失控，脱离掌控的惊骇。
那时，就连眼前这位一向沉稳的老人，眼中也闪过一丝慌乱。
而他自己更明白，一旦此事酿成大祸，自己将成大明千古罪人。
然而自那之后，众人清醒过来，却无人再提一字。
老爷子也始终沉默。
可如今，因朱允炆所做的一切，终于让老人亲口揭开了这层封印。
朱允熥没有作答。
因为答案，早已不言自明。
“罢了，之前发生的事，这些天也查得七七八八了～...”
“只是咱实在没想到，那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孙儿，竟真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
“砰”的一声巨响，朱元璋狠狠拍向桌案，茶水四溅。
朱允熥心头一颤，连忙问道：
“所以，皇爷爷是让大哥去处置此事？因此我们才迟迟未归宫中？”
“是，也不是。”
“原因有二。”
老爷子长叹一口气，道出实情：
“虽说你大哥之名，此前已屡次浮现，但此次局势，远非从前可比。”
“这一次，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咱接长孙回京，本就是要向百官、皇城，乃至天下昭告：当年咱所立下的‘大明三代英主’之誓，依旧有效！”
“谁知一日之间，竟生诸多波折。”
“雄英之现，亦被迫提前终止！”
“因此，他必须拥有一个舞台，宣告自己的归来！”
此时此刻，这位老人眼神深远，似忆起往事，神色复杂。
“原本，咱是想借京城万民之势，造就一场浩大声势。”
“也是为了稳固你大哥日后的地位。”
“唯有如此，他将来施政，方有足够的威信推行。”
“你大哥不同于其他子孙，毕竟失踪十年，整整十年的空白期。加之此前种种规矩束缚，日后若执掌江山，难保不会有人阳奉阴违。”
“所以，必须立威！”
“这威如何立，咱此前尚未想定。”
“可如今……却是他自己送上门来！”
“天下间，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立威之机，却也是咱最不愿见到的方式。”
“毕竟，咱最痛心的，莫过于骨肉相争，因一张龙椅，致使亲人反目！”
“这世间，虽利益当道。”
“可当真正面临生死关头，值得托付的，终究还是骨肉至亲。”
“然而有时候，利益遮蔽了心窍，亲情便逐渐冷落，最终竟反目成仇！”
“但只要尚未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在还能化解一切纷争之前，朕只愿我老朱家的子孙，不必兵刃相向！”
老爷子轻叹摇头，旋即目光一凝，似已下定决心，眼中杀机骤起！
“不过，这仅是其一！”
“其二，有过必惩！朕承认，朕确有私情。对你二哥该如何处置，朕心中茫然——既想让他知错悔改，又难割舍最后的情分！”
“但凡与此事牵连的所有官员，无论身份高低，不论参与方式，无论主动或被迫——”
“只要心怀不轨，意图动摇皇权，妄图另立新主——”
老爷子神色如铁，言语如寒风刺骨，仿佛窗外凛冽的冬雪！
“一个不留，尽数诛之！”
“这是给他的警告，也是给所有人的警示！”
“官吏，绝不准插手皇室之争！”
“此风绝不可长，也决不能开！”
“大明的官员，必须套上缰绳，而这根缰绳，必须牢牢握在皇帝手中。”
“让他们治民，他们便只能治民！”
“若有谁胆敢回头觊觎皇权，朕必将那点念头，连根拔除，寸草不生！”
“一旦开了这个先例——”
“今日或许只是迫于形势、权宜之计，可明日，便是蓄意谋逆、早有预谋！”
“大明不是宋朝，朕绝不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皇权高于一切！”
“百官之权，唯出自皇命！”
此时，老人的话语中，满是谆谆教诲。
“允熥，上回你与朕一同窥见大明的未来，可还记得那末世景象？”
朱允熥点头，眼中浮现出惊惧之色。
“历观秦汉隋唐，一旦皇权衰微，便是天下大乱之始。”
“大明末年，亦复如是！”
“方才，你大哥临走时，曾问朕三个问题。”
“其中，也包括此次对允炆的处置之法。”
朱允熥顿时屏息凝神，心生好奇。
因为他深知，此刻不止是他，就连奉天殿中的群臣、朱允炆本人，甚至街头巷尾听闻风声的百姓，皆在静候那个最终的答案。
见朱允熥目光投来，老爷子却将视线投向数十里外的奉天殿。
“你大哥问朕——”
“纵观史册，可有国运绵延千载的王朝？”
朱允熥下意识摇头。
只见老爷子再度竖起第二根手指。
“其二……如何令国祚长久，千年不坠，乃至永续？”
朱允熥默然，无言以对。
“其三，关乎允炆——法理与人情，孰轻孰重？”
朱允熥心头一震，不知所措。
前两问宏大深远，他难以作答；
而第三问看似细微，却令他不愿开口。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之后，老人缓缓叹息。
“罢了，有些决定，在做出之前——”
“总得把话说透。”
“朕已许久未曾与你们推心置腹。”
“今夜，既是太子归京之日，也是你奶娘十年后首次回宫。”
“有些人回来了，有些人，也该走了。”
“这一次——”
“就简简单单，吃顿团圆饭吧。”
“法理之威，你大哥必须立！”
“可朱家内部的脏活，还得由朕来背这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