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村口的土路被卷起的黄尘罩住,那是镇上唯一的吉普车,直奔着林春苗家。
正是午饭点刚过,太阳晒得懒洋洋的日子,大家正是休息的时候,大家正好看到她回来。
路过看到的大爷大妈,一下子就围了上来,还有村里的叔叔婶婶,围着围裙的林伯母,一群吸溜着鼻涕、眼睛粘在她手上糖果袋子不放的娃娃。
“哎呀!春苗回来啦!”
林伯母第一个喊破这黏糊的安静,嗓门又亮又刻意,仿佛要把整个村子惊醒。
她几步蹿过来,粗糙黢黑的手差点直接摸上那锃亮的车窗,又被那冰冷的光泽晃得缩了回去,转而用指关节小心叩了叩车门。
“乖乖!这可是军官的车!得……得好几百吧?”
浑浊的双眼,闪着惊愕估量的光,和数不尽的热切和谄媚,仿佛当初想吃绝户的没有她似的。
“伯妈。” 林春苗笑着应了声,利落地下了车。
她没穿军装,但一身崭新的藏蓝色“的确良”列宁装、脚下踩得锃亮的黑色方口皮鞋,皮鞋上沾着点机油的鞋边——那是属于工厂的特有印记。
以及手里那个沉甸甸、印着“劳模标兵”字样的灰色旅行袋,无声地宣告着她如今的身份。
特别是袋子上的几个字,让一些闻着味儿来的小兵立刻绕道走。
后座绑着崭新的搪瓷脸盆和热水瓶,红双喜的花色扎,喜庆又亮眼。
头发早就剪成利落的短发,整个人干净焕发——换你经常加班,你也没心情收拾。
这一身算不上时髦艳丽,但那份整洁、挺括,透着股公家人不沾泥土的“洋气”和利落劲儿,就让人心生羡慕和畏惧。
“春苗姐!” “姑姑!”
半大孩子们围拢过来,他们是林家村的小辈,也是明殊的远房侄子,明殊给了把糖果打发了。
林伯母正帮忙卸行李帮忙,有位李大娘的手刚要去摸那印着红双喜字样的脸盆,被春苗轻轻一错身避开了。
李大娘讪讪地收回手,目光却像粘在了那堆东西上:
“哎哟哟,这红双喜盆,顶我们买十个粗瓷的!到底是嫁了军官,吃上公家饭就是不一样!我们家小芳要是在家,怕是要羡慕坏喽……”
这话听着亲热,话茬子却像小钩子,专门去钩人肚肠。
“可不是!”
一个穿着补丁花袄的小媳妇接得快,眼珠飞快地在春苗的“的确良”外套上转了几圈。
“春苗这本事大呀,工厂里抡大锤的女师傅!拿国家工资,月月有票,过年发肉发鱼罐头,哪像咱土里刨食的?春花嫁得好,那也是婆婆当家,手缝里漏糖渣吃。啧啧……”
议论嗡嗡地响起来,像六月天热灶边的蚊虫:
“瞧见没?皮鞋!走路都不沾泥!”
“听说是啥啥‘劳保’?国家白给的!磨烂了还发新的!”
“那包袱里,指定有好东西!闻着味儿都甜丝丝的!”
“人家红春苗挣工资吃商品粮的,一个顶咱仨劳力!”
“春花男人家是‘好’,好就好在抠!上次去借头蒜,他娘在门口堵了半天……”
这些话有意无意飘进耳朵,明殊脸上保持着平静得体的浅笑,既不迎合也不解释。她利落地解开行李包的麻绳。
唰啦一声,油纸包的边角彻底暴露出来——那不是一小块,而是一摞压得整整齐齐的油纸包。
“二大爷,” 她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佝偻着背看热闹的老人,“听说您腿脚寒,这点古巴红糖熬姜水喝。”
“三婶,” 又一个油纸包塞过去,“厂里发的山楂果丹皮,给柱子他们分分,助消化。”
“刘大娘,您爱咳嗽,这两卷橘红果丹皮,顶药吃了。” 第三包递出。
手指翻飞,油纸摩擦发出哗啦啦的、令人喉咙痒痒的声音。
深棕粗糙的古巴糖块、暗红发亮的果丹皮、橙红色的橘红片……在众人骤然变粗的呼吸和放光的眼神中一一亮相。
糖和蜜饯的香气,混合着油纸的独特气味,霸道地在小村子的土腥气和炊烟味里划出一块领地,没拿到的人眼巴巴看着,喉结上下滚动。
但明殊却停了手,毕竟当初不是每个人都有善心善举,有对死了爹的孩子照顾的人,也会有欺负孩子没爹的人。
她最后从贴身的军用挎包里,拿出一个更精致些的小布包,解开露出一条簇新的人造棉印花头巾。
颜色是那种城里才有的水亮湖蓝,印着朵朵小黄花,在一片灰蓝黑绿和褪了色的花布头巾里,这条湖蓝色的头巾亮得晃眼。
“春花姐呢?” 她扬了扬头巾,“这个给她添妆。”
“在屋里!在她那新屋里!” 人群里有人高声答。
那声音带了点迫不及待的看热闹劲儿,谁都知道那所谓“新屋”,不过是张老三把自家东厢房用秫秸帘子隔开、抹了层新泥巴的半间房,糊窗户的报纸都是去年的。
堂姐春花被她那微胖的婆婆几乎是“架”出来的,穿的还是相亲那次用的旧军装,脸上抹了薄薄的胭脂,却盖不住眼底的别扭和一丝难言的得意。
她手指绞着衣角,看见林春苗的一刹那,眼睛亮了一下,有股抑制不住的期待。
但那点光彩在看到春苗那身利落的衣着、崭新的礼物和自己婆婆那控制不住往行李包上瞟的目光时,迅速黯淡下去,变成了更深的失望。
有意思,明殊压不住嘴角,这个堂姐在期待什么?又在失望什么?
她一个被林伯母宠了十几年的娇小姐,又怎么会突然成了恋爱脑?
明殊觉得这次没白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