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更鼓声隐约传来,明殊便醒了。
现在,她独居在景阳宫后殿旁一间小小耳房内,这是因她需值守书库、且身负整理典籍之责而得的特殊待遇。
房间虽小,仅容一榻、一桌、一柜,却收拾得十分洁净,火炕烧得温热,空气中弥漫着安神的芸香气息。
门被敲了敲,一个年轻恭敬的声音问道:“宋姑娘,醒了吗?”
“醒了醒了。”
明殊起身披衣,从匣子里抓了把铜子,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一道缝。
寒风扑面而来,门外石阶上,果然已放着一铜壶微烫的水,负责这片区域的小太监笑站在旁边。
明殊把钱递过去,没多说了什么,倒是小太监低头哈腰,说了几句吉祥话。
她将水提进屋,趁着水还热着,快速盥洗。水是温的,这已是莫大的幸福,须知许多低等宫女只能用刺骨的井水。
梳洗罢,她坐到炕沿,对着桌上那面不大的铜镜,开始梳理长发。
宫女的发型是有定例的,她熟练地将长发编成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辫梢用红头绳紧紧系住,额前是规整的刘海儿,盖住额头。
梳妆妥当,她从炕柜里取出那套石青色宁绸面料的冬装宫服。这衣裳是内务府按品级统一发放的,用料厚实,絮了薄棉,虽颜色老气,但御寒效果不错。
她仔细穿好,抚平衣襟袖口的褶皱,又系好衣襟,紧了紧袖口。
宫女可没有为了美观放大袖口的说法,那还干不干活了?有那闲情逸致的,都是欺负人的管事姑姑,还得等嘉庆朝之后。
刚整理停当,便又听见极轻的叩门声,开门一看,是另一个小太监。
他提着食盒,垂首恭敬道:“宋姑娘,早膳送到了。”
“有劳了。”
明殊身让他将食盒提进屋,放在桌上,食盒里的内容,一如既往地实在:
一大碗熬出米油的小米粥,两个白面饽饽,一碟酱瓜,小碟明显是额外关照的酱鹿肝,还有一盘子豌豆黄。
这便是她身为书库“先生”的待遇,虽不似主子们那般精致,却油水充足、分量实在。
“这盘子豌豆黄……”
“小的看着厨房做多了,就买下来孝敬给姑奶奶。”
小太监嘴甜,手也麻利,几下就摆好了菜,明殊也懂他的意思,从袖子里摸出块银角子扔给他。
小太监眉开眼笑,连连道谢,一边小心翼翼的退下,一边心里乐开了花。
这有背景的宫女,都比一些小嫔妃出手都大方,怪不得这么多“弟兄”乐得给这些姑奶奶们示好,是真赚钱啊。
明殊一边下饭,一边思忖着手里的银子,想着要不要再去自己爹手里“勒索”点,反正他们家在内务府工作,最不缺油水。
用罢饭,她将碗筷收回食盒,依旧放在门外。此时天色微明,她整理了一下石青色的宫装,抚平衣角,便推门走向后殿书库。
书库内,炭盆烧得正暖,墨香与纸香弥漫,李太监已到了,见她进来,立刻迎上,脸上是熟稔的客气:
“宋姑娘来了,今儿天冷,您屋里炭火还足吗?”
“足得很,谢公公惦记。”
明殊微笑颔首,数月下来,这安稳的饮食让她原本有些单薄的身子悄然抽条,脸颊丰润,透出健康的血色。
李太监心里感叹,若不是这身青衣,往那一站,有气势有身段,不知道还以为是哪位主子娘娘。
明殊不知道他心里所想,她目光已投向新到的书函,自然而然地安排起来:“李公公,这批书札需先按翰林院送来的书目核对……”
她的声音平和,条理清晰,不过数月,已然是此间事务的核心。李太监连声应着,转身便去吩咐苏拉太监们搬动书函。
这时,棉帘一动,是钱老太监,他揣着暖手炉慢慢踱了进来。
他扫了一眼,见明殊气色红润,衣着整洁,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沙哑着嗓子问了句寻常的关怀:“这大冷天的,自个儿当心,莫要着凉。”
明殊也客气的回话:“谢公公关怀,我省得。”
钱老太监不再多言,背着手慢悠悠踱了一圈,便出去了。帘子落下,库内复归宁静。
方才那简单的对话,却是心照不宣的确认——她值得这般的照顾,而她也必将不负所托。
景阳宫这方天地,以后也乱不了。
……
窗外北风卷着碎雪,打得窗纸簌簌作响,值房内却暖意融融,一盆银炭烧得正旺,映得满室通红。
钱老太监褪去了白日当值的严肃,只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宁绸夹袄,斜倚在铺着厚毛毡的炕上。
炕桌上一盏油灯,灯光昏黄,烛火摇曳,映着他布满皱纹却难掩精明的脸。
他徒弟李太监,恭敬地侧坐在炕沿下的绣墩上,正执着一把锡壶,给师傅面前的酒杯斟酒。
酒是内务府特供的“玉泉酒”,清澈透亮,香气醇和,桌上还摆着几样小菜:
一碟油汪汪的炸花生米,一碟切得细细的酱鹿肝,还有一碟蜜饯金桔。
钱老太监捏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嚼得咯嘣脆响。又端起酒杯,眯着眼抿了一口,长长舒了口气,这才缓缓开口,声音比白日更沙哑了几分:
“这鬼天气,喝口酒驱驱寒倒是正好。”他放下酒杯,目光落在徒弟身上,“今儿个叫你来,没别的事,就是咱爷俩唠唠嗑。”
李太监忙欠身:“师傅您吩咐。”
钱老太监却不急着说,先把手伸进炕桌抽屉里,摸索出一杆尺把长的铜锅玉嘴旱烟袋。
不紧不慢地塞上烟丝,就着炭火盆点燃了,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的烟雾,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有些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