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如同没有星辰的深海。
冰冷的秋雨,终于停了。但弥漫在整个战地医院上空的,依旧是那股由血腥、死亡和绝望混合而成的、令人作呕的潮湿气息。偶尔,从某个帐篷里传来一两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但很快,又被这无边的死寂所吞噬。
林若云的帐篷里,马灯的火焰被调到了最暗,只留下一圈豆大的、昏黄的光晕。
“你该休息了。”
王卫国靠在简易的病床上,看着那个正趴在桌边,借着微弱的光亮,整理着白天手术记录的单薄身影,声音沙哑地说道。这已经是她连续工作的第三个晚上了。
“你也是。”林若云没有回头,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疲惫,“你的伤口,虽然没有再发烧,但还没到可以让你熬夜的时候。”
“我睡不着。”王卫国的回答很简单,“在战场上待久了,太安静的地方,反而睡不着。”
“那……我们就聊聊天吧。”林若云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转过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反正,我也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白天那些……被抬进来的弟兄。”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帐篷外,只有雨水从帐篷顶滴落,砸在泥地里发出的“滴答”声。
“你……害怕吗?”王卫国突然问道。
林若云端着水杯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她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轻声说道:“怕。怎么会不怕呢?我怕的,不是死。我是医生,每天都在跟死神打交道。我怕的,是无能为力。我怕看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就那么在我面前流逝,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就像你的伤。”她抬起头,看着王卫国,“如果那天,我再晚到一步,或者我的手,再抖一下……我不敢想。”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王卫国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温和,“你救了我的命。”
“我只是尽了我的职责。”林若云喝了一口冷水,似乎想用那股冰冷,来驱散心中的疲惫和悲伤。
就在这时!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布帛被撕裂的、微不可闻的闷响,突然从帐篷外,负责警戒的暗哨方向传来!
声音很轻,轻得仿佛是雨点滴落的错觉。
但是,王卫国的身体,却在那一瞬间,猛地绷紧了!他那双在黑暗中如同猎食者般的眼睛,骤然睁大!
“怎么了?”林若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
“别出声!”王卫国猛地坐起身,他顾不上左肩传来的剧痛,用那只完好的右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的耳朵,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帐篷外每一个细微的声响。
风声,雨滴声,伤员的呻吟声……一切,都似乎很正常。
但是,太正常了!
负责守卫这顶帐篷的,是李大山和剩下的七个幽灵队员!他们分成两组,轮流警戒。按理说,每隔五分钟,负责外围警戒的“影子”,都会用一声极低沉的鸟鸣,来回报安全信号。
可是,距离上一次鸟鸣,已经过去了七分钟!
而且,刚才那声“噗”响……那是加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在近距离,射入人体的声音!
“有情况!”王卫国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翻身下床!剧烈的动作,让他左肩的伤口瞬间撕裂,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冷汗,瞬间就浸湿了他背后的绷带!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你干什么?你的伤!”林若云惊呼一声,连忙想去扶他。
“别管我!快!躲到那堆箱子后面去!快!”王卫国一把推开她,他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此刻已经充满了骇人的杀机和警惕!
就在这时!
“敌袭——!!!”
一声凄厉的、变了调的、属于李大山的咆哮,如同炸雷般,骤然划破了整个战地医院的死寂!
紧接着!
“哒哒哒哒哒哒!” “砰!砰砰!”
狂暴的、充满了日式武器特有射击节奏的枪声,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
子弹,如同狂风暴雨,瞬间席卷了这片毫无防备的营地!帐篷的帆布,被瞬间撕裂!躺在露天担架上的伤兵,成片成排地被打成了血葫芦!
“啊——!” “是鬼子!鬼子摸进来了!” “救命啊!”
恐慌,如同瘟疫,瞬间爆发!整个战地医院,在短短几秒钟内,就从一个寂静的停尸房,变成了一个彻底混乱的人间地狱!护士们的尖叫声,伤兵们绝望的哀嚎声,军官们声嘶力竭的命令声,交织成一片!
“保护队长!”
李大山和他带领的另外三个队员,已经和冲进来的敌人,交上了火!他们依托着林若云帐篷周围的几处简易掩体,用手中仅有的几支冲锋枪,组成了一道脆弱的、却又无比顽强的防线!
“林医生!快!快躲起来!”帐篷的门帘被猛地掀开,李大山的独眼里,充满了血丝和焦急!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
“噗噗噗!”
三发子弹,就狠狠地钉在了他身旁的门框上!
“趴下!”
王卫国怒吼一声,他一把将还愣在原地的林若云,扑倒在地!两人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泥地上。
林若云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全是震耳欲聋的枪声,和一个男人沉重而灼热的呼吸。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了战争的恐怖和死亡的气息。
“你……你的伤口……”她看到,王卫国背后的绷带,已经彻底被鲜血染红。
“死不了!”王卫国没有看她,他的眼神,如同最警惕的猎豹,死死地盯着那不断晃动的帐篷门帘!
“枪!李大山!给我一把枪!”他对着外面咆哮道。
“队长!接着!”
李大山冒着被击中的危险,将腰间的一把毛瑟手枪,和两个弹匣,从门帘的缝隙里,狠狠地扔了进来!
王卫国一个翻滚,用他那只完好的右手,精准地接住了手枪!
冰冷的、熟悉的触感,一入手,他身上那股属于普通伤员的虚弱气息,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出鞘凶兽般的、令人心悸的恐怖杀气!
“你,待在这里,别动!”他对身下早已吓得脸色惨白的林若云,命令道。
然后,他单手持枪,一个侧滚,躲到了那堆用来当桌子的木箱后面,将枪口,稳稳地对准了门口。
“鬼子有多少人?从哪个方向来的?”他对着外面喊道。
“不知道!”李山的声音,充满了凝重,“这帮狗杂种,都是高手!穿着黑衣服,脸上涂着油彩!行动快得像鬼一样!他们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他们在……他们在杀医生和伤兵!”
王卫国的心,猛地一沉!
是日军的特工队!他们的目标,不是占领,而是……屠杀!是制造最大的恐慌和破坏!
“顶住!师部的警卫连,很快就会……”
他的话还没说完!
“嗤啦——!”一声!
帐篷的侧面,被一把锋利的军用刺刀,从外面,狠狠地划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三道穿着黑色作战服,如同地狱恶鬼般的矫健身影,几乎在同一时间,从那个破口处,闪电般地翻滚了进来!
他们的动作,专业、迅猛、充满了致命的效率!一进来,就立刻呈三角队形散开,手中的mp18冲锋枪,枪口闪烁着冰冷的寒光,对准了帐篷内的一切!
当他们的目光,落在那个穿着医生白大褂,正惊恐地蜷缩在角落里的林若云身上时,眼中,瞬间爆发出嗜血的光芒!
“医者!杀せ!”(医生!杀了她!)
带头的一个日本兵,用日语低吼一声,枪口一转,就要扣动扳机!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
“砰!”
一声清脆的、充满了愤怒的枪响!
王卫国,从木箱后面,闪电般地探出了半个身子!他手中的毛瑟手G枪,几乎没有经过任何瞄准,就凭着战斗的本能,扣动了扳机!
子弹,精准地,在那名日军特工即将开枪的前一秒,狠狠地,钻进了他的眉心!
那名特工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仰天倒下!
“纳尼?!”剩下的两名特工大惊失色!他们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竟然还藏着一个如此可怕的神枪手!
他们立刻调转枪口,对着王卫国藏身的木箱,疯狂地扫射!
“哒哒哒哒哒!”
子弹,如同狂风暴雨,瞬间将那几个脆弱的木箱,打得木屑横飞!
王卫国被这狂暴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几颗子弹,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
更糟糕的是,他只有一把手枪!对方,却是两支冲锋枪!在火力上,他被彻底压制了!
“去死吧!支那猪!”
一个特工狞笑着,一边进行火力压制,一边快速地朝着王卫国逼近!另一个,则从另一个方向,包抄向了林若云!
完了!
王卫国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的手枪里,只剩下不到五发子弹!而他的左臂,根本使不上一丝力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个一直蜷缩在角落里,被吓得瑟瑟发抖的林若云,突然动了!
她没有尖叫,也没有逃跑!
她那双总是用来拿手术刀的、无比稳定的手,抓起了身边那个装满了手术器械的、沉重的搪瓷托盘!
然后,她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对着那个正逼近王卫国的日军特工的后脑勺,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