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
整整半个月的地狱跋涉。
当武汉那巨大、巍峨的城郭轮廓,第一次出现在地平线上时,队伍里最年轻的新兵“壁虎”,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泥地里,再也无法抑制,嚎啕大哭。
“到了……我们……我们终于到了……”
没有人去扶他,也没有人笑话他。剩下的六个新兵,也一个个如同被抽掉了骨头,或蹲或坐,贪婪地望着那座象征着“生”的城市,眼泪无声地滑过他们早已被风霜和硝烟刻画得不成人形的脸。
王卫国静静地站着,他没有哭,也没有笑。他只是望着那座城市,那座此刻正像一头巨大的战争巨兽般,吞吐着无数兵员和物资的城市。他的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但水面下,却压抑着足以掀翻一切的暗流。
“起来。”
良久,他吐出了两个字,声音沙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们还没到。在踏进师部大门之前,我们随时都可能死在任何一个阴沟里。把眼泪给老子擦干!我们是幽灵,不是来这里哭丧的!”
七个新兵,如同被鞭子抽打了一下,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们用脏兮兮的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脸,重新捡起了那股被残酷现实逼出来的悍勇之气。
“整理仪容!”王卫国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仪容?”队员们愣住了,他们低头看了看自己。他们身上穿着从难民尸体上扒下来的、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破烂棉袄,上面沾满了血污、泥浆和草屑。头发像鸟窝,脸上涂着厚厚的伪装,活脱脱就是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乞丐,或者说……野鬼。
“把脸洗干净。把衣服上最扎眼的血迹,用泥盖上。”王卫国冷冷地说道,“我们不是去要饭的。我们是……回家。”
……
武汉,一处临江的渡口,早已被军队全面接管。沙袋工事、铁丝网、荷枪实弹的哨兵,将这里变成了戒备森严的军事要塞。所有试图进入武汉的溃兵和难民,都必须在这里接受最严格的盘查。
“站住!干什么的!”
王卫国带领的八个人,刚一靠近警戒线,就被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为首的一个少尉,看着他们这副尊容,脸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警惕。
“要饭的去那边难民营!这里是军事禁区!再往前走一步,格杀勿论!”
王卫国没有停下脚步,他迎着那十几支步枪,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直到离那个少尉只有不到三米的距离。
“我再说一遍,让开。”王卫国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让那个少尉下意识地感到了一丝寒意。
“你……你想干什么?你想造反吗?”少尉壮着胆子,将手中的驳壳枪顶了上去。
王卫国没有理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他身后不远处,一个正坐在太师椅上,悠闲地喝着茶的上尉。
“国民革命军第xx师,师直属特别行动队,王卫国。”王卫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奉命归建!有紧急军情,需要立刻面见师长!谁敢阻拦,以通敌论处!”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渡口。周围那些正在接受盘查的溃兵,和负责守卫的士兵,都用一种看疯子般的眼神,看着这个衣衫褴褛、却气势逼人的“乞丐”。
那个喝茶的上尉,也被这声中气十足的报告惊动了,他放下茶杯,皱着眉头走了过来。
“特别行动队?就你们几个?”他上下打量着王卫国八人,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轻蔑,“你们的番号证明呢?军官证呢?”
“没有。”王卫国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没有?”那上尉冷笑一声,“没有证明,就敢在这里冒充中央军的直属部队?我看你们是日本人的奸细吧!来人啊!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压到后面去,好好审审!”
“是!”周围的士兵立刻端着枪,围了上来。
“我再说最后一遍。”王卫国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他那只放在身侧的手,已经悄然握住了藏在破棉袄下的匕首,“让开。”
他身后的七个新兵,也同时向前一步,虽然他们手中没有武器,但那股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凝练如实质的杀气,却让所有围上来的士兵,都感到了一股发自灵魂的战栗!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
“住手!”
一声威严的喝令,从不远处传来。
何参谋长,在几个卫兵的簇拥下,正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显然是听到了这里的骚动。
“何参!!谋长!”那个上尉看到来人,吓得一个哆嗦,连忙立正敬礼。
何参谋长没有理他,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王卫国的脸上,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震惊。
“王……王卫国?”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看来,这支被派去执行必死任务的部队,应该早已全军覆没了才对。
“何参谋长。”王卫国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你……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你们不是应该……”
“报告参谋长。”王卫国打断了他,“我们完成了任务,现在,奉命归建。请您立刻带我们去见师长。”
何参谋长看着王卫国那双冰冷得不像是活人的眼睛,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七个如同野狼般的队员,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恐惧。他张了张嘴,那些原本准备好的质问和责难,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跟我来。”
良久,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
师部临时指挥所,设立在一座被征用的银行大楼里。这里的气氛,比在南京城外时更加紧张。墙上挂着巨大的武汉及周边地区的军事地图,上面用红蓝两色的箭头,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敌我态势。
当王卫国带着七个“野人”走进这间窗明几净、军官往来不绝的指挥所时,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们。
“师长在里面开会。你们在这里等着。”何参谋长指着门口的走廊,冷冷地说道。
王卫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他身后的七个新兵,也如同标枪般,站得笔直。八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带着一身的血污和杀气,与这间整洁的指挥所,显得格格不入。
不知过了多久,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师长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当他看到王卫国时,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巨大的震惊,随即,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悲怆所取代!
他没有说话,只是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了王卫国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
“你……你小子……你还活着!”
他的声音,竟然带着一丝哽咽。
王卫国猛地并拢双脚,用尽全身的力气,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他身后,七个新兵,也同时敬礼!
“报告师长!”他的吼声,压过了指挥所里所有的嘈杂,“师直属特别行动队,‘幽灵’,奉命归建!”
师长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七张年轻而陌生的面孔,嘴唇哆嗦着,问道:“其他人呢?李大山……还有……还有你的那些老兵……他们人呢?”
王卫国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缓缓地放下手,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残酷的语调,一字一句地报告:
“报告师长!”
“幽灵部队,应到五十人……”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
“实到……八人。”
“轰!”
这个数字,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整个指挥所里炸响!
何参谋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周围那些原本还在看热闹的军官们,脸上的轻蔑和好奇,也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撼和敬畏!
五十人,只回来了八个!
这短短的一句话背后,到底隐藏着何等惨烈和悲壮的血战!
师长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了墙上。他闭上了眼睛,两行滚烫的老泪,再也控制不住,顺着他那饱经风霜的脸颊,滑落下来。
他没有再去问过程,也没有再去追究责任。
他知道,眼前这八个如同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士兵,他们本身,就是最悲壮,也是最伟大的功勋章!
他猛地睁开眼睛,走到王卫国面前,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而是缓缓地举起了右手,对着王卫国,对着他身后那七个衣衫褴褛、却挺直了脊梁的新兵,敬了一个标准的、郑重的军礼!
“欢迎……回家。”
……
半个小时后,一间干净的士兵宿舍里。
热水,干净的军装,还有……堆积如山的肉包子和白米饭。
七个新兵,如同饿了半辈子的饿死鬼,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流油,眼泪和米饭混在一起,也毫不在意。
王卫国没有吃,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用一块干净的白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块属于张虎的、已经变形的金属身份牌。
“队长……”
“壁虎”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走到了他的面前。
“您……也吃点吧。”
王卫国抬起头,看着他。
“我们……安全了吗?”
“暂时。”王卫国的回答,简单而平静,“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去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